我們誰又能沒錯呢? 澳洲 2024年12月

幼兒園像萬花筒,精彩紛呈,又遵循着一些不變的規律。

一上午五花八門的豐富活動後,終於安靜下來。每到此時,孩子們吃過午餐開始午休,關了燈的房間裡放着輕柔的音樂,我便得抓緊時間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打開台燈,開始敲打鍵盤「講當日故事」,以便盡快發佈給家長們。

卡拉的決定

正要進入聚精會神的狀態時,雪瑞麗輕悄悄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卡拉早上告訴我,因你那幾句話,她願留下了。」我們相視會意微笑。整個週末縈繞心間的牽掛,此刻欣慰地放下了。怪不得我一早來上班依然見到卡拉像以前每週一那樣開心工作。上午太忙,我無暇多問細節。此刻我眼前似乎再次閃過上週五卡拉那帶淚的雙眼,那句委屈的話,「我不呆這兒了」。

卡拉說那句話,是因為感覺同事阿棒不尊重她。

從不願示弱

卡拉是位20多歲的泰國女孩,去年到澳洲不久後便開始學習早期兒童教育課程,並在此兼職。她曾在中國的大學學過中文,偶爾會以中文與我對話。電動滑板車是她每日上下班的便利交通工具。她給人獨立又陽光的印象,總笑臉相迎,聲音響亮,和孩子們一起玩時充滿活力,也善於和家長們溝通。她自小無母,由舅舅撫養長大。或許那樣的童年磨練出了她從不願示弱的個性吧。若有人聽說她從小無母而流露憐惜神情,平時愛嘻嘻哈哈開玩笑的她便會立即糾正人家,正色說,「不該可憐沒母親的人!沒母親的人過得一點也不傷心,照樣活得很好,啥也不缺!」近乎教導的口氣不容分說。或許瞬間放棄所有柔情而變得近乎冷漠剛硬才令她滿意。

卡拉曾在一家華人餐廳工作過。她說餐廳的華人女老闆對她非常苛刻,無理要求她盡快去除英語中的泰國腔,否則顧客無法聽懂。女老闆已來澳幾十年,英文自然較無外國口音。初來乍到的卡拉帶泰國口音在所難免。女老闆總以鄙夷的口吻責備,導致她至今心理障礙重重,難以接受別人善意的糾正,多令人惋惜啊。當然,惋惜之情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流露,不然她可能又會啟動身上那套保護自己情緒不受傷害的防禦系統了。

阿棒的美髮

阿棒和卡拉非常不同。阿棒來自非洲。十歲那年就被作為解救對象帶到澳洲。來澳後由政府出資保證她的住房和在公立學校學習的機會。她話不多,工作勤勞,外表最大特色就是頭髮。在我眼裡她是個美髮藝術家。她的髮型幾個月就變一次,彷彿喜愛搞裝修的人,動不動就拆了地毯鋪地磚,拆了地磚鋪木地板,拆了木地板鋪地毯……比如現在,她那一頭熊熊燃燒火焰般的紅色長髮,有時放下來,或蓋過屁股,或在風中飄舞,有時又紥起成為腦後的馬尾巴,彈性滿滿地隨她的步伐甩動或跳躍。你可別以為那是天然的。她天然的頭髮已經全部剃短了,幾乎就是寸寸頭。她把一頭捲曲如麻的短髮細細分成無數一小撮一小撮,「就這樣」,她用手指頭搓給我看,讓我理解她的短髮是如何在頭上變成一粒一粒細小丸子的。然後,在某個週末,她提前做好兩天飯菜,以便整個週末無打擾不間斷地搞她的頭髮「裝修工程」。她現在這頭紅色長髮,就是用整整一天半的時間,用買來的九包假髮材料,一點一點接到她那些小丸子上面的。搞髮型「裝修」時,除睡覺和吃喝拉撒,全部十幾個小時就嫁接那一頭假髮。「你不覺累或無聊嗎?邊做邊看電視?」「對呀,就開着電視。」其實問她時我已知答案。那叫樂此不疲。

這麼費時的鉅大工程,也費錢啊!這頭紅髮,她是上網買了七包帶波浪的假髮和兩包直髮做起來的。波浪假髮每包八刀,直髮每包七刀。共七十刀。「再過一個月,我就把這些頭髮解下來,扔掉。扔到垃圾桶。」「多浪費啊!」我忍不住替阿棒心疼。她說自己做頭髮已便宜好多,若去找專業美髮師做,需要三百多刀澳幣呢。

阿棒的美麗是我慢慢欣賞出來的。她不修邊幅時,一副邋裡邋遢的難民形象。打扮起來,就成了從皇宮裡溜出來的公主了。有次我們開員工會議,我隔着幾人的距離看她坐椅子上的側面,忍不住開小差畫了張速寫。非洲女孩特有的輪廓線條,真美啊!

說話總出錯

阿棒時常為減肥不吃早餐,偶爾會怕冷或疲倦。我總提醒她注意營養均衡。還年輕很容易減肥的,稍微鍛練一下飲食節制一點就好。她聽了總笑。她最擅長的就是笑,用來掩蓋自己不擅長說話。「不知為啥,我一說話就錯。」她不止一次這樣對我說。我鼓勵她多和我說話,說錯了通通不用擔心,我會理解的。幾乎每一天,我都找合適機會和她說話,讓她談談自己,談談工作中的喜歡和不喜歡。但她依然時不時無可奈何地感慨,「我真莫名其妙啊,一說話就出錯。」有一回她尷尬得一直笑,「人家和我道別時明明說要去海邊沙灘,我居然祝人家到河裡游泳快樂!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又錯了。人家奇怪看我的眼神,我巴不得立即逃跑!」她就這樣一次次地在犯錯之後對自己發誓,以後不和人家說話了。有一次我在員工休息室茶休,她突然跑進來,不好意思笑說想躲一躲,有家長來了。

累積的不滿

這樣不同的兩個人,我從未注意到她們在工作中積累起來的彼此不滿。上週五,剛來為孩子們彈吉他唱歌的凱文問起她倆到底怎麼了,她倆被他問起時氣氛一下就凝固了。阿棒面無表情,表示根本沒有吵架,卡拉說着說着就去哭了。哭完了回來就說,「我不呆這兒了。下周開始。」

我一頭霧水。原來凱文是聽了別人的傳言,所以來「英雄救美」的。他最常鼓勵大家彼此體諒的話就是:我們都是心靈敏感的人啊,不然不會選擇這份職業。

那天直到孩子們午休時,雪瑞麗才比較客觀地幫我還原了卡拉和阿棒發生不愉快的經過,並對凱文的過早介入表示不滿,「我本來就一直想問你該怎麼解決,但一直太忙沒機會。他一攪和,咱們幫忙調解的機會就被打亂了。」雪瑞麗為此很焦慮,因卡拉解釋事情經過時把雪瑞麗也捲進去了。在工作場合,大家彼此傳舌往往把本可小事化了的簡單情況越攪越複雜,影響大家和諧共處。

雪瑞麗是位伊朗研究生。這些日子,她因伊朗襲擊以色列的行為而痛心哭泣,天天牽掛着還在伊朗的親人。她的憂傷令我想起「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真不捨她再揹負什麼附加稻草了。

「早上無非是阿棒請卡拉記得每次離開時把椅子整理一下,卡拉一直聽不清楚,後來聽清楚了又回說別人也可以做呀,阿棒就大聲起來。卡拉說阿棒喊她,不尊重她,就到處去訴苦……」雪瑞麗覺得其實阿棒一直都是非常公平的。她只是不大會說話。卡拉要是去意已決我們也不必挽留,尊重她好了。但我不捨得卡拉走呀。孩子們多麼喜愛她呀!

「不過,簡,你最幸運,完全沒你問題。」雪瑞麗突然想起或許不該讓我跟着分擔煩心事。我知道她們都不捨我跟着操心。阿棒也曾決斷對我說過,「你做的已夠多了,不關你事。」但我自責平時關心不夠,未盡早發現,並且做疏通工作。看着此時被傳言累心的雪瑞麗,我很認真地說:「我們一直和諧共事,現在有問題我們一起解決。」我是多麼珍惜她們每一位啊。她彷彿看見一線光明,說:我把大家叫到一起,你來說幾句,就照你對我說的那樣說。

最真心的話

大家聚一起後,我只說出了最真心的話,「人無完人,我們誰又能沒錯呢?我現在就真誠地請你們記住:我有什麼不足,請你們一定當面指出來告訴我,我一定會心存感恩,不會感覺被冒犯。任何需要我幫忙的,也請毫不猶豫告訴我。我非常珍惜你們。我一直記得年初看到可以和你們共事時,我看着你們的名字,心生歡喜,感恩。我想讓你們知道,我非常珍惜你們。」

寥寥幾句後,大家繼續工作,留給彼此空間與時間,消化這場小插曲帶來的波動。

今天,看到大家重新和睦共事,雪瑞麗特別開心。她利用午休去買了個蛋糕,把大家喊到一起,鄭重慶賀,「分享了這蛋糕後,咱們都重新開始,忘記過往,開開心心在一起!」

我在心裡又默默囉嗦了一句,「我看着你們的名字,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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