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一家

老王

「老王」是人們對他的尊稱。背地裡人們都叫他「討吃王」,舊社會是個要飯的。

老王祖籍河北,從小流浪在外,無父無母,也沒有任何親屬。他和人說話,腦袋不停地晃,臉衝着你,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不停的眨呀眨,別人面對面和他說話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眼珠。

他家就住我家對面,南房。說是房,其時也誇張了,那只是一間低矮的柴屋罷了。進他家就像進了菜窰,得下兩個台階,推開一扇木門,裡面一個鍋台,一盤炕,地下有一個木櫃,便是全部家當。地下,僅可容身而已。

大陸政權易手後,政府給老王安排了工作,在我們當地的國營針織廠燒鍋爐。也娶了老婆。女方是他們河北老家的,因考中學落榜,一下子瘋了。整天不言不語,給吃便吃給喝才喝,如果不給也不懂得要。

她叫仙兒。

冬天,老王拿個小板凳放在南牆根,仙兒在那兒一坐就是一整天。老王下了班,做熟飯,給她端到手上。有時候就在院子裡吃,天兒冷,老王就把她叫回家。

不久,老王在有了女兒後,又有了兒子。有了兒子的老王,兩眼越發不停地眨呀眨,眯成一條縫。臉上笑開了花。他找我二哥給他兒子起名字。我二哥那時也不過一個中學生而已,拿一本《新華字典》,翻了一天,終於起了一個名字:「志強」。問老王,老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連連點頭。從此老王便有了一個叫志強的兒子。

老王把小姨子從鄉下叫過來給他照顧兒子。

夏天,赤日炎炎,大院裡靜悄悄的,仙兒在院子裡的陰涼地一動也不動地坐着,嬰兒睡在炕上,老王的小姨子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家門口,一個大衣盆裡,放着老王從針織廠拿回來的當時最流行的桃紅色晴綸秋褲的邊角料。她拿一小節鋸條,將這些邊角料撕成線,一小塊一小塊的布料,沒有巴掌大。志強的小姨專注的撕扯着這些布頭,一臉汗。

忽然一天,老王的小姨子和院子裡的大娘們哭,問她也不說,不久就走了。

老王沒了轍,托人寫信給外母娘,接走了兩個孩子,以後,老王的工資都匯給了外母娘養孩子了。

一天,老王單位突然來了兩個人,說帶他去看病。這時,人們才發現,老王最近瘦了很多。黑黑的臉變得蒼白了。不久,大院裡的人都知道,老王得了食道癌,晚期了。

我親眼看到老王坐在院子裡喝半碗那時候很稀缺的牛奶(只有病人和無法母乳餵養的嬰兒憑醫生的診斷證明才能買到)。他喝得很勉強,馬上又吐了。一隻母雞過去,啄食着老王吐出來的東西。

老王死了。

仙兒

仙兒的媽旄一個乾癟的農村老太太,說仙兒是考中學落榜,一下子就成這樣了。

冬天時,老王把仙兒安頓到南牆根坐在小板凳上,等老王下了班做熟飯,站在門口,眨着眼晃着頭喊一聲:「回家了!」仙兒便拿着小板凳回去了。

有同院的大嬸大娘們,間或無聊,想引仙兒說話,便湊到仙兒跟前,東問西問,你幾歲啦?老王好不好呀?你老家是什麼村子?諸如此類的疑問。無論她們怎麼努力,甚至擠出諛笑,從來沒有人成功過。仙兒一言不發,照舊拿顆小石子,或是一小節木棍,在腳邊划拉着寫什麼。有時會抬起頭來,淒然一笑。那一笑,充滿了少女的羞澀和嚮往,然眼神漫渙,周遭於她無任何瓜葛。

仙兒自己會去廁所,有幾次,我看見兩個大嬸正在廁所教仙兒用月經帶(當時我不懂,只覺得怪),也見仙兒的褲子濕,不知是怎麼回事兒。

颳風下雨了,仙兒也知道拿了小板凳回家呢。

仙兒長得不醜,也許是沒下田幹過活兒的原因吧,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兩隻手細長柔軟。整日裡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響。

一天,我們幾個小孩子跳皮筋,不知怎麼,皮筋一下彈到了坐在牆根的仙兒的臉上。仙兒突然站了起來,用他們家鄉話罵道「寮子操的」旄仙兒的臉因憤怒而憋得通紅,我們從來沒聽見過仙兒說話,更不用說罵人了。而皮筋拉長了彈到臉上,是很疼的,仙兒想必是急了。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

聽到仙兒第二次發聲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夜。我早已進入夢鄉,忽然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仙兒瘋了一樣邊哭邊罵,在大門口被眾人揪住。老王嚇得不敢靠前,只是向大家表白:她來月經了,我幫她弄弄,她,她就這樣了……。仙兒只是哭罵,末了只說:「家去,俺家去,媽,媽。」大嬸大娘們一邊勸着仙兒,好言撫慰,一邊做勢罵老王:「好好說呢哇,不要嗆着來,咋了就把我們仙兒惹着了?」眾人七手八腳拉着仙兒,才沒讓她掙脫跑了。

老王死後,仙兒去了敬老院。

娜琴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裡,忽然聽到一聲怯怯的呼喚:

「姐!」

抬頭一看,「啊,娜琴,是你嗎,娜琴。」

二十多年沒見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娜琴。

如小時候一樣,娜琴像南方人,瘦小而單薄,凹眼紅唇,還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

還記得那個上午,我在院子裡閒站,娜琴突然跑了過來:

「姐,我們要走了,回老家了。」

我一驚,「為啥?」

娜琴仰頭望着我:「我姥接我們走。」

她的眼中飽含着淚水,極力控制着不讓它們流下來。娜琴的身後,是她那小小的叫志強的弟弟。其實,我不過還是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娜琴剛上小學。我的心一顫:旋即明白,我的問話是多餘的。老王已死,他們姐弟倆誰照顧呢,他們的媽媽旄仙兒也好久不見了。

我問了他們的行程:星期六下午三點坐火車回河北老家。我和娜琴鄭重約定:到時候我一定送你們。

週六,當我想起這件事急匆匆跑回家時,老王家那扇厚重的木門上,一把大鎖赫然停落在門框,如一個巨大的休止符,往日的一切被那鏽跡斑斑的鐵鍊串着,都凝固在了那鐵鎖上。兩扇小窗也堵得嚴嚴實實旄我失了信,忘了這回事,回來晚了。娜琴他們已經走了。

多少年了,娜琴那滿懷熱切渴望仰望着我的臉,那無奈而又飽含淚水的眼睛一直縈繞着我。不時地想起她,想到自己的失約,讓小小的娜琴多麼失望地離開,想象中她一步一回首,而我是她唯一依戀期盼的人圪懊悔和羞愧,我不知怎麼辦。

18歲,父親平反落實政策分了房,我們搬家了。

一天,碰到了舊院的小夥伴,告訴我,娜琴不上學了,回來了,在她爸的單位上班,住單位宿舍。

晚間下了班,我一路打聽針織廠的位置,騎自行車找了去。

昏暗的走廊裡,兩排房子,見到一個女工,回說:娜琴不在,出去了。

再後來,又碰到同院的鄰居告訴:小小年紀不學好,找了個男朋友,住的他們原來的家。

那時80年代中期,我忙,工作戀愛,痛苦,探索人生的意義,以及天外究竟是什麼,有外星人嗎等等,無暇他顧。和娜琴失去了唯一可能見面的機會。一晃,分別已20多年了。

其間又遇到過鄰居,說老王隔壁那家不講理,欺負娜琴,在娜琴門口蓋了炭棚子,不讓娜琴出進。老王的家空了多年,他們想霸佔老王的房呢。

不久,娜琴又來了一趟,這次,帶來了她的丈夫旄個子不高,瘦小而單薄,像一個沒有長大的男孩。但他有一雙熠熠發光的眼睛。他們已經有了一個男孩。

「他叫楊華。」娜琴羞怯地介紹道。

楊華是孤兒,也沒有兄弟姐妹。

「我們是在教堂認識的。」

「他是唱詩班的領唱。」娜琴的臉上現出驕傲。

我又問起志強,上次娜琴說志強有意去參軍,我想參軍也是一件好事,復員後有個工作,不料娜琴眼圈紅了,低聲說道:

「他不在了。」

老王去世後,仙兒被送去了敬老院,娜琴跟着去的。一向無聲無息的仙兒,突然抱着娜琴哭了。從此一別,成了她們母女的永訣。不久,仙兒便死在了敬老院。

娜琴和弟弟回了老家,和姥姥舅舅一起生活。志強小,受不了姥姥舅舅的虐打,在一個午後悄然出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從此杳無音訊。

娜琴跑來她爸的單位,好在單位收留了她,留下當了工人。

遙遠的祝福

又一個20多年過去了,娜琴,你還好嗎?悉尼的藍天夜幕之下,有一個人常常想起你,你知道嗎。

在「哈里路亞」的頌歌聲裡,我的腦海常常就會浮現你的身影和你純真渴望的眼神。

娜琴,有神的庇護和引導,有上帝的懷抱可以依靠和信賴,現在的你,一定領着你的小孫子在敬拜,而你的楊華,更堅定地站在風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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