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認真學過剪髮,好在剪好剪坏都會再長起來,也就有了修修剪剪的機會,而人生卻是不然。
1980年暑期,大二開學之際,我下了個決心:燙髮。由於是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者,非常不喜剪髮,也常為此與母親衝突,她總要我把髮辮剪得短而又短。這次自己要折騰,只因放不下那些從小學起就盤桓不去的幻想——在被禁的小說和影視畫報上,幾乎每個女主角都風情萬種地卷髮飄飄……
文革已經結束,卷髮、高跟鞋、大學校園這三大革命對象,重新回到人們的生活視野。坐上西單理髮店的椅子,心中不免有些雀躍:只待片時,隨著直髮變成卷髮,這三項新文化指標就一個不剩地達成在我的生命經歷裡了!在電燙與冷燙之間,我選擇了後者;在眼花繚亂的各式髮型中,我鍾意於變化最少的「扣邊」。
事實上,我的髮質雖硬,卻天然微微地呈波浪;所以要「燙」,不為捲曲,只為體驗少年時的謎之嚮往。走出理髮店時,並沒覺得新形象多麼飄逸,但心頭卻洋溢著擴張自由之意志的得意。只是沒料到,同學剛介紹認識的一位「男朋友人選」,竟給了一番深度批判:「中國的女人不以直髮為美,反以洋人的樣貌為審美標準,太缺乏民族自信心與自尊心了……」
這話像釘子一樣生冷。我立時為自己的淺薄虛榮心無地自容:我怎麼就沒想到「民族意識」這個大命題呢?肅然起敬之餘,暗自發誓:今後再也不進理髮店!可萬萬想不到的是,不過三、五年,當我與深刻的思想者組成兩口之家後,某一日他竟自己燙了一頭菊花頂!當時的感覺,就像腳下站立之處轟然塌陷了一樣。要知道,這不是隨波逐流的「見識短」的女人,而是鶴立鷄群的「憂天下」的男人啊,民族自信心與自尊心都不要了?
這種形變,若發生在從不高談闊論、也不好微言大義的人身上,不過就是一種盡力外在美的嘗試,但在一個以否定的眼光藐視紅塵俗世的人身上,卻不啻背信棄義,以致他在我眼前全然陌生起來。震驚與不解令我氣急敗壞,一連數日追問:「為什麼?」那時的我還不是基督徒,不知道世上並沒有義人、只有罪人,以致嘴唇所說的心卻遠離。
30年後,當我經歷比菊花頂震級高百倍的驚駭,發現以天下為己任的標榜下盡是雞零狗碎時,才明白藏在現象後面的不過是人荒謬且悲劇性的處境:狂熱的慾望可讓理性盡失,以致誘發危險行動,幹出荒謬事情,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在最需要良知的時候,良知卻是最軟弱的!這樣的危險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身上,但在故作高深的道貌岸然者身上尤其顯著,就像耶穌在《聖經‧馬太福音》裡所諷刺的文士和法利賽人那樣。
人生,在情非得已中破碎;領悟,在不經不覺中完整。全身心地信任一個人,極端危險;全神貫注做對的事,並無所失。菊花頂事件令我再不被狹隘民族主義所累,轉而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境界。40年裡未再踏足理髮店或美髮廳,而成了自己的理髮師。一條長辮,或垂放,或盤頭;剪成短髮,或披肩,或馬尾;酷夏難耐,索性剪到齊耳,同事還連讚「有型」……
至於剪髮,既沒認真學過,便直到現在仍不得要領。好在剪好剪壞,都會再長起來,也就有了修修剪剪的機會。人生卻不同,雖然跌跌撞撞是必然,但若沒有要領指南,卻會萬劫不復。是故,縱使昨天已然走過,今天仍要求主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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