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一生虛空的年日,就是上帝賜你在日光之下虛空的年日,當同你所愛的妻快活度日,因為那是你生前在日光之下勞碌的事上所得的分。──《傳道書》九章9-10節
奧斯丁醫院的早晨,是一幅織滿安寧圖案的波斯地毯,沒有半夜繁忙的護士穿梭,只有平安祥和的自然光,護士的電腦和各種醫療器械咔咔作響。如果有頻繁發作的咳嗽,那是對床丹尼斯的胸肺練聲。丹尼斯是大呼小叫被送進病房的,當時他剛從一個小手術中醒來,光身子裹着被單被送上七樓,佔據了我對面的病床,他在眼鏡片後面朝我擠眉弄眼,白眉顫巍巍。他大聲說,我是丹尼斯,很高興認識你。
隨之而來一陣激烈的咳嗽吐痰,胸肺顯然有異常嚴重的感染。丹尼斯老兄一點不安分,不到半天工夫,他向我(病房中唯一一個可以自由自主下地活動的病人)滔滔不絕演繹他的愛爾蘭家族樹:他生於1938年,移民來澳,經歷兩個世紀太多的風雨,失去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個孩子車禍離世,另一個孩子患病早夭,不一而足,我來不及記住,而他把這些不幸當作笑談。他不停講述,咳嗽,吐痰,甚至還有興趣向我打聽香港,當他得知我在疫情前每年都去香港。他在墨爾本60多年了,他愛死了這片土地,卻從未去過香港和中國大陸,儘管他女兒曾在中國大陸工作過。他很想探知香港現在究竟怎麼了。
我告訴他香港死了,他瞪大眼睛,好像他的孩子頓時又死了一個,但我心知即便他的孩子早夭,他也不會這麼震驚。他不一定能理解我的比喻,但這有什麼關係,他嘻嘻笑着,我也笑,這不是什麼笑話,而這就是我們人類在病房內可憐的話題。
他粗重地喘着氣說,人類會毀掉這個星球的。
我說,上帝不許的。
他瞪着我,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子又圓又亮,充滿活力和疑問,哪裡像一個重病號。
我不能離開這個病房,這是感染區,也沒有放風時間,我在窗口門口之間遊走。這一趟入院創造了此生紀錄,轉眼我住院七天了,創造世界都足夠,但紀錄依然在無限延長。創世的七天如果是在牢房裡,試問我能適應監獄生活嗎?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有條件限制。我承認,醫院更像一家通過自限操控病人的大監獄。從窗前走到不設大門的門口,大約是15步。每天走20-30分鐘,乘以15步,就是病房的思想容量,讓我暫時脫離病體,去想一些毫不相干的事。
這是我們病人的世界。丹尼斯到來,改善了這個世界的衰敗氣氛,帶動我也去向進門左首的麥克第一次作自我介紹:晚上好。我是史蒂文,不是西蒙。
老是叫錯我名字的麥克的面容生動起來,那不能稱為笑,但你可以解讀出開心和釋放。他唯有右手兩根手指可以動彈,噠噠敲打着桌板上的iPad,我問他是不是想看個電影,他嗚嗚發聲,手指一味徒勞地敲擊屏幕。我試着幫他點擊,但不懂播放系統,他也無法輸入賬戶密碼,兩個人乾着急,屏幕噠噠響。我去找來護士小姐,她憐愛地撫摸他的白色捲髮,立刻給麥克太太打電話,了解到麥克只看紀錄片,什麼紀錄片都看。護士為他調出一部充滿靈長類動物和冰川大陸的片子。我陪着麥克看了一會兒,他依然焦躁,這回我聽懂了他含混的喉音。我又找來那位善良耐心的護士小姐,換了一部紀錄片。即便他再喜歡紀錄片,也不能一個片子看到爛。
於我而言,目前最大的痛苦不是病痛噪音失眠與世隔絕,而是採血。現代醫學對血樣的貪婪和隨意令我震驚。每天至少兩次採血,當它變成常規後,也許是可以承受的,但4月18日同一天七八次採血,失敗了將近一半,手臂上到處是淤青。第一次確實成功了,但針頭受到污染,無效; 第二第三次第四次,我眼睛一閉隨你便,但那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女護士竟統統失敗了,她拍着自己額頭大叫「今天不是我的幸運日」。採血變成了人與血管漫長而無效的搏鬥。女護士們嘰嘰喳喳爭論到底我的血管好還是不好。自告奮勇來了一個年輕男護士,他認真查看我的手臂血管,摩拳擦掌說讓他來試一試運氣。我馬上跳起來說不,我沒有運氣。我需要一個技術好的護士。等了兩個多小時,最後還是一個印度女護士悄沒聲息替我做了留置針,一次成功。
在奧斯丁,所有的倒霉事都趕上了。每隔四小時輸液一次,夜裡自動輸液機無法正常輸液,管子裡血水倒流,病區一半的護士全跑過來,查東查西,搞了半天,結果發現是護士不當心,隨手將一塊膠布貼在了機器導管上所致。原本三天可用的留置針壽命一個比一個短,我的手臂上一共做了五個留置針,最後一個留置針的壽命只有數小時。手臂採血點不是淤血就是凸起。大概把我從小到大的與血相關的恐怖都濃縮在這些天裡了。也許是公立醫院的緣故,我總結了護士的特點。亞裔護士,尤其是實習期的,認真且技術紮實,我不吝讚美詞給予某個實習護士的技術流愛心,不過,你要盡可能避開自信心爆棚的年輕白人護士,她們往往把技術粗糙稱為運氣差。
醫院的肅穆與氣味、危險與恬靜無一不在提醒我,健康不是一樁想當然的事,每一個身邊人不是病人,就是與疾病死亡相關的人。沒有得過大病住過醫院,大概不能理解什麼是生命。在醫院裡,一方面你覺得人很軟弱很短暫,軟弱到只是些血管神經肌肉細胞之間的關係,短暫到只是早晨到晚上的距離;一方面你感受到生命奇妙神秘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承受,我們為早起的晨光正午的暖意晚霞的游弋感慨萬千,動情落淚,卻無以名狀。
醫生告訴我,我的心臟瓣膜超聲檢查結果很差,需要做開胸大手術,手術很成熟,但仍有不到5%的死亡率。心內科一個皮膚黝黑的中東面孔說得更直接,要是不做,你就掛了。死亡正在半路不知哪個角落埋伏着,以各種方式。對抗疾病,沒有最好的方式,或許是拖延問題,以一個問題來替代另一個問題。每一個問題或許有暫時的解答,但沒有長久的解決。
對床的丹尼斯暫時需要解決的是軀體平衡問題,即使拄上雙拐,他也只能勉強挪動幾步,走不出房間。他興致勃勃提議大家不要忘了去樓下咖啡館喝一杯。他頂多拄着雙拐,歪歪斜斜去病房內廁所瀟灑走一趟。到了今天晚上探視時間,一個五歲金髮小女孩來看他,摟着他,投訴他的新床太高太難爬,但她終得以爬上床,拍着床單大樂,大啖他的晚餐香蕉。
她媽媽坐在窗台上,抱怨着父親對病情總是自說自話,你必須聽醫生怎麼說。
丹尼斯面對女兒和女兒的女兒,兩頰緋紅,囁嚅說, 醫生免不了小題大做。
等母女倆離開後,我對他說,真羨慕你這麼可愛的外孫女。
丹尼斯一面猛烈咳嗽着,一面往嘔吐袋裡吐濃痰,臉頰更紅了:是曾外孫女。
過了一會兒,他望着傍晚寥落的海德堡車站燈光說,真希望哪天下樓去喝杯咖啡。
其實他的狀況不允許喝咖啡,糖尿病規定的是特定配方牛奶。他是乘救護車來的,也將坐救護車回家,不久,他又將以同樣方式回來, 85歲的他這樣子來來回回好長一段日子,某一天,他將被送到8樓臨終關懷區,不再回家。他的妻子已先他而去,他說醫院裡的日子是虛空的,死亡反而是回家。
一天醒來,就是一天好運氣,若是加上好天氣,他會興致勃勃喊我來看窗外的鷹山好風景。
在電梯口,遇見結束探訪的麗薩,她是漸凍症病人麥克的太太,一臉倦容,強裝笑顏說,麥克盼着下樓溜達溜達。
我說,上帝保佑明天是個好天氣。
第二天真是個好天氣。麥克在社工和麗薩的幫助下,坐着電動車,下樓去曬太陽。在電梯裡,他望着牆上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黃白的頭髮梳理整齊,鬍子也刮乾淨了,他歪着腦袋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知性的笑,簡單而純真,推車的社工和麗薩也在笑,她們都在期待明天的小手術能一舉去除麥克的腎結石,回皇家阿爾伯特醫院進行康復訓練,他來來回回在醫院裡住一個多月了。對漸凍症病人來說,控制住感染也是虛空的,只是死亡路上不斷重複的一件小事。麗薩撫摸着麥克消瘦蒼白的臉頰,像對調皮的小孫子似的;麥克都忘了怎麼開門了,他得重新學習。
從動兩根手指到學會開門,將是不斷重複的無數次失敗,疼痛對麥克不是最壞的,或許還是逃避。望着麗薩怱怱離去的背影,不再覺得她體態臃腫態度高傲,第一次發現她的背挺得非常直。想起每天看到她在昏睡的麥克身邊靜靜坐着,抱着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小說,我的鼻子一酸,使勁眨着眼睛,不讓身邊的妻發覺。
妻說她發現,麥克才是麗薩的精神支柱。如果麥克不在了,麗薩不再有重負,她的孤獨會重到扛不住。
我的眼淚忍不住了,我意識到妻說的不是麥克太太,其實是她自己,儘管她出身醫學背景,面對疾病死亡,保持着笑容可掬,看上去比麗薩堅強,但她的心太軟,很容易被孤獨之類的小刺扎出血。
妻看我走完今天的病房步行定量才離去。
夜班護士發現我依然不停地來回踱步,上來詢問有什麼需要,我淺笑說,我需要走完回家的那段路程。
那一段滿打滿算十來分鐘步行,大概兩公里,目前卻是不可能之路。今晚,兩公里的距離比到月亮的距離更遠。看月亮探測着人間悲劇的深度,聽夜風在鷹山Eaglemont的翅翼上緩緩旋轉。眼淚在眼眶裡緩緩旋轉。胸中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東西克制着信心的虛妄。這一刻,我希望告訴妻,我寧願是一株孤獨的植物,所有人世間的病痛煩惱恐懼對我毫無作用,終身屹立不動,與泥土為伍,對雨水敏感。在日光之下,接納命運的重擊。在搖曳的虛空裡,保持繁茂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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