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理啊,你只管去,因為這話已經隱藏封閉,直到末時……一切惡人都不明白,唯獨智慧人能明白。(《但以理書》十二章9 -10節)
那天,英國傳教士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去外西溪傳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惡。從碼頭出發要翻過一座山,接近山頂時,他發現山上一面大旗獵獵飄揚,旗下聚了不少人,一個認識的灰鬍子老頭上來告訴他這是一面反旗,紅燈照的旗是夜裡插上的,沒人敢拔,地保也不管。紅燈照起源於教案頻發的山東,「取十八歲以下至十二歲以上之閨女」,一身紅裝,打大紅燈籠,她們跟黃連聖母習拳49天就能鐵掌水上漂,紅燈到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老頭能給外國人叨叨大概只是因為他不是當地人,來自三十里地外的村子。連三十里地外的人也跑來了,蘇慧廉很清楚大旗出現在此時此地是別有用心的。
危險逼近了當時經濟並不發達、風氣也不開放的溫州,外國人和基督徒將是旗的直接受害者。作為外國傳教士他並不想惹事,但他覺得非當機立斷不可。如果躭擱下去看見的人一多,他預見到許多百里地外的村民都會被煽惑起來湧向溫州城。他拔掉大旗交給地保,囑他送往城裡縣衙,可是,他也知道中國官員擅長的是沒事老煩你,有事找不到。他們喜歡的是日常生活的平庸順服。
2024年的夏天特別長,到了九月依舊是炎夏的熱度。
我們一行海外作家跟着一個舉旗穿着黑色收腰喇叭褲的小導遊,走在溫州老城的街巷中。小導遊伶牙俐齒,圓滾滾的臉蛋曬得黑裡透紅,給我們講着張愛玲追負心漢胡蘭成到溫州的緋聞。我躲在晴雨兩用的黑傘下面,試圖體會蘇慧廉當日所承受的惡。我懷念着蘇慧廉的溫州。
我依稀看見蘇慧廉作當地人裝束行走在溫州城裡城外,有人企圖將他妻子扔進河裡,有人朝聚會場所扔石頭,有人圍毆,有人縱火燒房,「殺番人」「揍外國狗」的口號一時間響徹浙東山谷。他曾往江心嶼英國領事館躲避,也曾往寧波上海避難,這並不影響蘇慧廉像希伯來先知但以理那樣忠心耿耿服事異邦達數十年,在寧波結婚,傳道終身,在溫州建立9個教區270處分堂,信眾達萬餘人,創辦了溫州最早的西式學校、戒煙所和醫院(其中包括溫州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前身),成為基督教福音和現代文明進入溫州的先聲。
蘇慧廉於1861年出生於英格蘭的哈利法克斯,20歲孤身來華,派遣他的循道會當時的名字還叫做偕我會(United Methodist Free Church)。要理解蘇慧廉如何像許多傳教士一樣在異鄉土地上忠心服事,如何能為陌生人鞠躬盡粹,讓我們回到《但以理書》去看他的榜樣但以理。《但以理書》是希伯來《聖經》中一卷奇特的預言書,起始的歷史篇章部分講述了猶太青年但以理在西元前607年左右,與其他猶太人一起被擄往巴比倫,終其一生,歷經艱險,在異國求存。篇末第十二章,但以理來到河邊,他看見了異象,他得到關於時間盡頭的啟示,The end of time有大艱難。
猶如但以理的世界到了時間的盡頭,在大清時間的盡頭,來日有前所未有的大艱難,國家到處在動亂。大清國1900年這場世紀風暴以戊戌變法始,以拳民大鬧北京城收場,究其原因,中國百姓似乎有很充分的理由,將世上的憂患災難全記在外國人和境外勢力的頭上,諸如,太平天國引發的反基督教心理,中法戰爭導致的仇外情緒,鴉片輸入,教會的橫暴傲慢,教民的仗勢欺人,洋貨傾銷帶來大量手藝人失業,修建鐵路致使國內運輸業破產,洋人築路把龍脈挖斷了,洋人開礦把祖宗風水毀壞了,教會禁止拜偶像開罪了中國人的列祖列宗等等。
排外和仇恨,不光是來自於草根底層,也來自於士紳和朝廷,來自於社會裡裡外外各個方方面面。1900年6月,慈禧太后終於按捺不住,洋人欺我大清太甚,她以光緒帝的名義,正式公佈宣戰詔書向十一國同時宣戰,懸賞「殺洋人一賞五十兩、洋婦四十兩、洋孩三十兩」。義和團馬上配合官軍開始圍攻使館區。
1902年是蘇慧廉所翻譯的溫州話版《聖經》的出版之年,這一年,他主持了城西教堂的獻殿典禮,也是在這年,他看到的是慈禧太后在袁世凱陪同下坐火車回到北京,朝廷把「逃跑」稱為「西狩」,老佛爺從專列上下來,再次駕臨滿城大清的奴子奴孫,城內又是風平浪息,百業興盛,彷佛什麼也沒發生過。袁世凱排出新編的軍樂隊奏樂迎接。奏的迎賓曲慈禧聽不懂,可是,隨侍身邊的德齡公主聽懂了。軍樂隊奏的是《馬賽曲》,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首自由讚歌。慈禧不懂什麼法國大革命,對《人權宣言》她明白什麼呢,她很明白,她比誰都明白,無論她如何無知如何傲慢如何愚蠢如何殘酷,她都無需為後果買單。決策者不須為此負責,但任性還是有結果的。十年之後,蘇慧廉看到的是太后皇家專列上坐着的是逆黨匪首孫中山。而僅僅又過了十來年,這輛象徵特權與專制的皇家專列載着東北王張大帥在皇姑屯一塊兒被炸上了天。
一切都有終了。The end of time通常譯作末世,本文不採用宗教術語化的翻譯,而是譯作「時間的盡頭」,如此翻譯直白地表達了一種《聖經》時間觀,時間有一個開端,也必然有一個盡頭。《但以理書》所載的啟示有一個顯著的《聖經》特徵,預言未來的大災難是為了告訴像但以理蘇慧廉那樣一輩子在敵國異鄉服事的人處於亂世危邦如何做一個忠僕。預言不是為了未卜先知發家致富,而是為了指導現世。
從小到大我所受的教育在教導人如何積極正向地思考,不過,我依然為國家民族等充滿正能量的集合類名詞所迷惑,我知道我會相信八國聯軍堅船利炮衝進我們的家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是邪惡的侵略者,我知道我也會相信沒有國哪有家明天會更好。可是,但以理卻說沒有國也會有家,外國人可以像他那樣一輩子在敵國異鄉忠心服事,愛你的敵人,做忠誠的外國人,既忠誠於上帝,也忠誠於所在國,這是一種超越國界、民族和種族的「雙重忠誠」。不止如此,但以理還公示了一個不吉利的、卻符合熵增定律的事:明天會更亂更差。何時發生,差到什麼程度,這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的回答是:只有智者才能理解。
我們是在《但以理書》血與淚的大艱難裡讀出他熱忱的呼求,去等候結局,因為等待之人必得到安歇。我們是在歷史的黑夜裡讚美傳教士蘇慧廉,他主修的城西教堂至今完好屹立在溫州城裡。
《溫州紀事》記載了一段他和朋友參觀雍和宮的遭遇。他們剛到寺廟,遭到了一群喇嘛的野蠻圍攻。揮舞的蒙古馬鞭在他們腳踝後面嗖嗖作響。他們付了美元打發走喇嘛。當他們進門到大殿架好相機預備攝影時,又一群喇嘛出現了,這些喇嘛賄賂也搞不定,一番激烈格鬥,他們狼狽而逃,手指受傷,相機也壞了。然而蘇慧廉卻很高興,他慶幸的是沒有被打斷骨頭。
他是在艱難裡倔強地樂觀着,在狼狽裡慶祝那出人意料的平安。今天的基督徒很可能出於神學正確而指責當年的傳教士為什麼要去參拜異教的廟宇,可是,蘇慧廉的心裡沒有這樣的掙扎負疚,他在《溫州紀事》結尾處深情地寫下他對聖靈澆灌的期盼,因為我們的君主是愛人如己的主,因為中國需要從上而來的希望,中國人尚未看見上帝凝視的目光,尚未體驗到上帝所賜那出人意料的平安。
九月的溫州老城沒有風。
小導遊把張愛玲傷心欲絕的溫州行講到滿臉緋紅,我們也不買帳,因為我們一行人都擅長碼字,熟知文壇情事,也不屑於張愛玲的涼薄和胡蘭成的濫情,一番唇槍舌劍,她只好認輸閉口。幸而天下起了小雨,我們冒雨走到十字路口,看見五馬街路標,得知剛剛遊覽的一條街都是後來仿建的,雨點又飄灑下來,我們一個個火速上車離去。我們曾在醫院門前集體留影,不知是不是第二人民醫院,自始至終無人提及蘇慧廉。
我由此懷念着蘇慧廉的溫州,也懷念着蘇慧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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