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半內,父親母親相繼離去。60年前,他們擕家移居美國,只為給子女更好的未來。40年來我們三代同堂,共度歲月。
整理母親房間時發現幾個佈滿歲月痕跡的紙箱。箱內整齊疊放着20多幅水墨畫作,其中有凜寒挺立的墨竹、雍容華貴的牡丹以及白雪捧映寒梅的景致。雖然它們未達到美術館展品的等級,但母親日益純熟的筆法卻顯而易見。部分作品蓋有母親的收藏印章,而更多的則是未署名的習作。
箱底深處,一幅滿佈灰塵的自畫像油畫——那是母親在藝術學院時期的作品。此外還有一幅水彩畫,畫中兩個穿着毛衣的小女孩栩栩如生,正是我兩個妹妹。
母親曾是深受學生愛戴的高中美術教師。在我們童年時,她總以細膩的眼光指導我們作畫,而在她巧手點撥下,我們常在比賽中獲獎。作為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畢業女性,母親深知高等教育的可貴。但移居美國之後,由於語言障礙,她只能在縫衣廠工作,後來則從事醫院清潔工的職務。或許因為在現實面前的屢屢折戟,她總提醒我們:「藝術養不活一家人。」即便到了退休後有了充裕時間,她依然沒有再提起畫筆。如今想來,那些珍藏的畫作也許正是她未竟的藝術夢想。
另外兩個紙箱裡有近20幅父親摯友所贈書法作品,每一幅都筆力遒勁,氣韻流動。字裡行間流露出讚美、感懷,更多的是對彼此情誼的珍視。父親雖不擅書法,卻深諳古典文學之美,常與友人以詩詞唱和,在異鄉覓得知音。
我問妹妹們:「你們要這些畫作嗎?」她們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
我再次追問:「掛起來當紀念如何?」婉拒依然堅決。
妻子看着手機說:「孩子們不感興趣。兒子說,除非是藏寶圖或認證的名作,否則他不會考慮收藏。」
這些承載着家族記憶的藝術品,讓我內心充滿矛盾。作為第一代移民的子女,我們尚能體會它們背後承載的深意,但對下一代而言,這些作品似乎已成為難解的符號。他們中文能力有限,對東方藝術的理解更是淺薄。加上子女的配偶或許不願接受風格迥異的室內佈置,強求他們保留這些既無法理解又不懂欣賞的作品,實在不太公平。
然而每一幅畫作、每一卷書法,父母都視它們為珍貴的生命記錄,見證着他們一段段故事、成就與心境。儘管這些作品或許沒有明確的金錢價值,但它們卻承載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只是現實不可忽視:房屋空間有限,保存條件嚴格,以及下一代是否具備意願和能力保管這些作品,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我自問:「既然這些藝術品對爸媽如此重要,那為什麼他們從未真正展示過自己最珍愛的作品?如果它們真的那麼有意義,是否值得妥善保存?」我反思,也許他們認為這是我們的家,因尊重我們的裝飾選擇,不願干預。
我想首先將所有作品進行專業數位化保存;我真的懷疑是否會有人要它們。我打算挑選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品保留,希望孩子們因曾在家裡見過它們,而能生出些許連繫感。相信下一代漸漸年長,也許會開始思考自己的文化根源。到那時,這些被保存下來的藝術品或許能成為他們探索家族歷史的重要線索。因此,我決定為每件保留的作品詳細製作記錄,包括來源、創作背景及相關人物故事等,使之不僅是藝術品,更是蘊含深厚情感的家族遺產。這些塵封的藝術品不是單純的視覺享受,更是一個時代的見證。
不過有兩件作品我一定會保留並在客廳展示:一幅是贈予外祖父的書法條幅「信仰威武,堅持不屈」(他是一位牧師);另一幅是朋友在父母結婚60週年紀念日贈送的書法「愛是永不止息」。
這兩幅作品承載了長輩們對信仰的堅守,是鮮活而響亮的生命印記,也成為給孩子們的一份提醒,即使其他藝術品並非必須,但這份精神不能丟失。這種智慧與堅韌,是最珍貴的心靈財富。
塵封的畫軸|李道宏By accepting you will be accessing a service provided by a third-party external to https://cchc-herald.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