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沃土

打開食品櫃,開始著手整理的時候,爸爸的同在,那麼真實,每一個動作,我們都一起完成。櫥櫃裡的各樣物品被慢慢逐件拿出來,又重新放回去擺好,就在爸爸慈愛的注視下。爸爸目光裡,分明閃爍著欣慰讚許的光芒。

這樣的光芒,閃爍在我做家務的瞬間,閃爍在我寫作的字裡行間。

有一扇門被永遠地關上

已經過去幾十年了,自從那個寒冷的冬天,那個徹骨的夜晚。有一扇門,被永遠地關上,留下的,只是一把細小的記憶的鑰匙。而我,輕易不捨得用它。

漸漸長大、成熟,看自己年歲增長,增長到幾乎父親的年紀。

父親的年紀,停留在那一刻之後,就被凍結了。永遠的父親,不會再變老。

數不盡的感恩

我該如何感恩才足夠呢?擁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會將六歲女兒的小腳握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舉起來對著燈光欣賞的父親。那雙小腳被握緊成狹窄的小船,滿載著父親的期望和童真的幻想,義無反顧地駛向生活的彼岸。一生的腳步,都走在被托舉的恩寵裡。陽光明媚或雷雨交加,平坦路途或崎嶇坑窪。

我該如何感恩才足夠呢?擁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會將女兒穿到斷裂的塑料涼鞋修補完好後,往地上一放,笑顏綻放誇耀重生的父親,「看!和新的一樣!」手中還握著生了鐵鏽的長刀片——剛剛用來燒得通紅,往塑料鞋斷裂接合處一按,「茲!」冒起白煙,塑料即熔即合。

我該如何感恩才足夠呢?擁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在生活的每個季節每個角落都同在的父親。

每一時空的同在

面臨考驗時,父親。

那一回,父親喜盈盈地問,「這次誰考第一呀?」

小小的我,不好意思說出來,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它,說出了班上考第二名的同學名字。繞了大半個圈子,終於父親喜滋滋問,「第一名又是你,對不對?」媽媽在旁打趣,「都合不攏嘴了!」

現在早已過了排名次的階段,但心裡總記著父親那笑容:父親的每個兒女,都是他眼裡獨特的唯一。

下雨時,父親。

父親為我買的紅色雨鞋,是我人生的第一雙雨鞋,是陪伴我從小學直到大學的奢侈品。或許是那個年代的產品質量太好了,或許是我過於珍惜,每每穿過都細心呵護收藏,不然怎麼可能熬得過那些蹦蹦跳跳的年月呢?那雙紅雨鞋,從一開始油光滑亮的嶄新,到後來表面完全失去光澤,都沒有出現過一絲裂縫。我想,那算得上一項很值得的投資了吧。買的時候,是買了大幾號的,穿著居然也舒服。大學時繼續穿,感覺正合腳:緊緊地把腳塞進去,再緊緊地把腳拔出來。

因為有了一雙紅雨鞋,下雨的日子,就變得令人期待。不怕被雨水淋濕的雙腳,就彷彿被握在爸爸寬厚的掌心一樣:溫暖,安全,美好。

恍若昨日的情景

跟隨在爸爸身邊去買那雙紅雨鞋的情景,依然恍若昨日:爸爸很有禮貌地詢問,從營業員手中接過雨鞋後讓我試穿,然後購買。我的心裡眼裡全是紅舞鞋一樣的雨鞋,壓根兒沒有在意營業員態度的懶散不屑。那時候的國營企業,營業員的態度都是那樣半死不活毫無生氣,甚至還時常流露出對顧客的蔑視傲慢。

我們正要離開時,那個營業員顯示出了習以為常的不耐煩和沒禮貌。爸爸突然停止了轉身,非常認真地看著營業員,口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和權威,「你這樣的態度是不行的。在服務行業,就應當尊重顧客。領導來了,你也這態度嗎?」那個營業員頓時愣住了,臉部表情僵了幾秒之後,非常抱歉地找藉口解釋自己剛剛被別的事情煩心了。爸爸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正色道,「以後要注意了,不能因為你個人的原因,就把情緒發洩給顧客。」看著那位營業員變得老實巴交的臉,我內心一下生出了幾分不忍,感覺她有些可憐。爸爸需要那麼認真麼?她那樣也並不算太過分呀。大家不都那樣嗎?

爸爸和營業員告別時,令我意外地說了一句,「你的孩子還小,你應當給他一個榜樣。」營業員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跟著她來上班的孩子,整個臉都溫柔了,連連對著爸爸道謝,表示明白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似乎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一切,親切地和我談起了輕鬆愉快的話題。爸爸總是一見我就笑,就忘記一切煩惱,這是我從小所感受到的奇蹟,我時常困惑: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幻力量?

那時候的爸爸媽媽,從來沒說過,「我愛你。」

那個營業員的臉,我依稀記得,長得有些像我小阿姨。她必是一個愛孩子的母親。

自那以後,我未曾再見過她。每當想到她時,我的心是柔軟的。因為,她的心是柔軟的。

記憶深處的柔軟與溫暖

那時候的人,留在我記憶深處的人,有許多的柔軟與溫暖。有一位賣爆米花的老阿婆,特別令人難忘。那個老阿婆的攤位,就在我學齡前試讀小學一年級的教室外不遠,就在我等爸爸騎自行車來載我放學的地方。準確點說,她的攤位,是爸爸和我約定了來接我的地方,因為爸爸覺得那裡最安全吧。每天放學,我都會走到老阿婆的攤位旁,站在那裡認認真真等爸爸。

那個攤位前人來人往,時不時會有些人停下來向老阿婆買爆米花。老阿婆一閒下來就誇我,「你好乖啊!一點都不亂跑。」估計她除了這麼簡樸的誇,也沒什麼可以展開來談論的話題了。當然一開始會問些「你叫什麼名字呀?你幾歲呀?等誰來接你呀?」但是這些問題問一遍也就夠了。所以能夠一直重複的,還是誇。我心裡想:除了乖,除了等,我也沒別的選擇呀。

乖和等,不就是我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辦到的最輕鬆的事情嗎?這有什麼可誇的呢?沒有什麼可誇的事情,被誇了也沒有多少榮譽感呀。但是,就算沒有榮譽感,被誇還是美好的,會有一種被寵愛的幸福感。在這種幸福感裡面乖和等,總是會愉快輕鬆很多,會滋潤些,會減少些枯燥和漫長。

老阿婆碎碎念的誇,像爆米花一樣令人歡喜舒適的誇,讓我感覺她是非常喜歡我的,是真心喜歡的。被重複了很多遍的誇,無論真假,都會變成真的了。漸漸地,老阿婆越誇越喜歡我了,開始往我身上塞爆米花了,「來來來,吃爆米花!哎呀你這麼乖,一點不亂跑,你這麼乖乖地等。來來來,吃爆米花。」我當然不能接受啦。大人有交代的,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啊。於是,除了誇和被誇,老阿婆和我之間又多了一項新的內容,那就是塞爆米花,以及拒絕被塞爆米花。這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那麼親切,那麼熱情那麼客客氣氣。閩南人都熱情。閩南人都客氣。

現在想來,有了那些情節的等待,就變成了有故事的等待,就變成了多年後有回憶的等待,就不是一個小女孩孤孤單單的等待。總是那樣你來我去的一陣推搡之後,爸爸就騎著自行車來了,風塵僕僕地,從一出現就滿臉的笑容和歉意地來了。我不捨得看到爸爸臉上那種歉意。我知道他是一下班就急急火火趕過來的。他在最大化地綻放笑容,以笑容化解歉意。

「哎呀這是你小孩啊太乖啦!」老阿婆顯然找到了繼續誇的對象。誇人也真是一種善良美好的活動啊!老阿婆那樣發自內心的誇,一直誇到爸爸心裡去了。爸爸就一直謝謝她陪著他的寶貝女兒。老阿婆誇著誇著就又往我身上塞爆米花,這下子輪到爸爸替我又謝又婉拒。結果呢?結果就是爸爸掏錢出來,買了所有塞過來的爆米花。「哎呀不用給錢的!她這麼乖!給小孩子吃的啦!不要錢的。」老阿婆再怎麼熱情也不是爸爸的對手。爸爸當然贏了。「哎呀給太多錢了!不用給這麼多錢的!」我們就在老阿婆這麼熱切揮手挽留想要退錢的情景裡離開了。

這樣的情景,重複著,重複著,就成了烙在記憶中的溫馨了。

閩南人都熱情。閩南人都客氣。

爸爸塞到老阿婆手上的錢,令我感到陽光,感到安全。等待爸爸來接我,看著爸爸騎著自行車過來,成了童年記憶中最幸福的一道風景。直到如今,每當看見幼兒園的孩子抬眼發現自己的父親,激動快樂地奔向父親的懷抱,我還會不由得熱淚盈眶。

永不磨滅的畫面

人的一生,有多少用言語無法描繪表達的畫面!

我該如何感恩才足夠呢?我擁有了多少永不磨滅的畫面:爸爸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在電燈下一起為新學年的課本包書皮的畫面;爸爸大冬天一清早騎著自行車去買全家早餐配菜,回來時雙手凍得彷彿冰霜的畫面;爸爸在煮魚後,喊我給他一碗米飯,好讓他用來將鍋中瀰漫著魚香味的湯汁吸收乾淨的畫面;爸爸在屋內樓梯的每一階邊上放一盆萬年青,將精心分盆栽種的萬年青送給來訪朋友的畫面;爸爸在中秋節參加評賞月餅後,回來對我說,「應該把你藏在我的衣服口袋裡帶去,悄悄塞給你幾口嘗嘗」的畫面;爸爸打開我的繪畫作業,在上面為我修改潤色的畫面;爸爸深夜在燈下為我們兄弟姐妹修改潤色作文的畫面……

帶着父親的愛行走

我該如何感恩才足夠呢?我擁有這樣一位爸爸,在有生之年,留下了多少讓兒女們一生珍藏的瑰寶,又在我們成長的路上,為我們鋪墊了多少愛的沃土。

今天,在即將帶領孩子們預備父親節禮物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一直深藏的細小的鑰匙,輕悄悄打開那些浸滿了父親慈愛身影的記憶,讓那些父愛的豐盈,重新溫暖自己在歲月中漸漸失去彈性的柔軟,讓自己重新想起:怎樣生活,才是令父親欣慰的模樣。

哦爸爸,親愛的爸爸,女兒會帶著您的愛行走人生的旅程,去感受愛,去付出愛,讓自己一點一點地繼續活成您一見就心生歡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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