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父親的話語中

我父親不擅言辭,特別是在公共場合話更少,可他卻因為說了幾句不當的話,吃了一生的苦頭。父親雖然話不多,可他的話我願意聽,而且許多話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後來我知道他說的很多話出自名人或名著。可畢竟都是初次進入我的耳朵,進入我心裡,那是出自父親之口,而且父親總是在恰當的時候向我說出恰當的話。可能我說的自相矛盾,怎麼說話如此睿智還會因話獲罪?沒辦法,事實就是如此。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一個山區的學校裡,這所學校原先是一座破廟,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下課放學就只剩我們一家人。我對世界的理解、對自己的認知,很大程度上是因着父母。

把逃離當旅行

記得那是1967年的事了,父親帶着11歲的我和9歲的妹妹在家。一天晚上有個學生偷偷來我家告訴我父親,第二天將有一場批鬥大會,紅衛兵已經準備了很多兇器,會很殘酷的。他勸父親趕快出去躲躲吧,不然凶多吉少。那天半夜2點父親把我和妹妹叫醒,從牆洞裡掏出半包蜜三刀點心,闖入漆黑的荒野。父親說帶我們是去縣城新汶遊玩,其實我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敢走大路,因為大路要經過村莊,怕遇到革命群眾,會被抓回來,只能走山路。單程20多里的路,我和妹妹半睡不醒,一路磕磕碰碰,既怕地上爬的蛇蠍,又怕遇到狼,當然最怕的還是遇到人。

那時父親還年輕,走幾十里路沒問題,可我和妹妹早已體力不支,休息一下就不想起來。於是父親一路給我們講故事,講《出埃及記》,講大浪淹沒法老的軍隊,講神保護以色列人。很多《聖經》故事從小就聽但記不住,可在那個晚上一下就明白了,而且相信神會保護我們。

也是在那次,我第一次知道了「旅行」這個詞,父親一邊走一邊問我們經過了哪裡,看到了什麼,最開心的是什麼,最不喜歡的是什麼。在黑暗中我們一邊走,一邊回憶,一邊講述,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困頓。父親說,我們就是在旅行,我們把逃離變成愉快的旅行,我們就不覺得累了。

像這樣的變相旅行發生了三次,有一次妹妹問,旅行有蜜三刀吃嗎?妹妹真的把那殘酷的經歷當成了愉快的出行。這令我父親減輕了需要安撫我和妹妹的精神負擔。後來這樣短期躲避無法蒙混過關了,父親只能逃去了外地。也許他擔心我的緣故,那個時期多次對我講:「要有文明人的頭腦,生活要像野蠻人。」父親的語氣充滿期待,也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文明的理性與強健的體魄

一句如此簡單的話,讓我受益至今;一句簡單的話,竟然讓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有不同的認識。我曾經查過這句話的出處,最接近的應當是盧梭提出的關於教育理想的觀點。他的意思是將文明社會的理性與強健的體魄結合起來,而且健康的身體是煥發精神的基礎。對此我不予否認,但父親對我的期待更寬泛。他希望我在那偏遠的山區,在生活困苦和惡劣的人文環境裡,能生存下來且不失人格。

我還記得母親批評過父親,大意是說:「別老是用一些哲學、思想、啟蒙之類的屬世觀念教育孩子,要把孩子們帶到神的話語中。」父親當然知道有了神的應許,神會掌管一切,而且他切身經歷了神的大能和保守。可是他仍會忍不住向我們傳導他認為我們需要的知識,而且是難以從周邊學到的知識。

小時候把父親的話看得很重,又對文明的認識有限,對於一些看似簡單的事情,辨別該做不該做,在我成長的環境裡困擾着我。那時武鬥、打砸搶、失控、混亂,再加上農村裡各種陋習。很長一段時間裡,父母對我們的成長非常擔憂又無能為力。我知道《聖經》上教導「不做害羞的事」。顯然罵人是害羞的事,可隨地吐痰是不是呢?我那時用了很大的努力,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到處是污水糞便之處,戒掉了吐痰的習慣。

為了鍛練得像野蠻人,除了舉石頭、爬山各種體能,最離譜的是我為了練就腸道抗感染,偷偷地舔地上的土,幸好沒發生腸炎。現在看似很幼稚的事,可會影響一個人的精神教養和行為規範。後來在印度旅行,一塊炸糕掉在地上,我稍猶豫了一下撿起來放到嘴裡。這可能是那時形成的條件反射。

既是鞭策也是枷鎖

進入青年時起,父親的話好像是座右銘,讀書,鍛鍊,努力讓頭腦更趨「文明」,學習分辨是非,裝作有修養,待人接物不失禮數。後來我意識到,父親的話既是鞭策也是枷鎖。「文明人的頭腦」讓我很累,「野蠻人的體魄」則被我誤讀為人生必須要承受、要忍耐,要咬緊牙關,就能勝過一切。可我發現有些痛,並不是咬咬牙就能過去的。

我用了多年,才從父親的話裡感悟到:文明,不只是禮貌和克制,還包括敢於質疑,敢於用理性審視和批判自己以及現有的秩序,當然也包括父親的話。野蠻,也不僅是強健的肌肉和耐力,還應有應對極端生存環境的能力,不向內心怯懦妥協的力量和勇氣。

走進父親的話語

再後來我不再只是重複那句話,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解釋它,發現我才真正走進了父親的話語,也進入了自己的話語,是繼承,還是改寫?仔細想想,人們都是活在話語中,這不一定是絕對的,但一定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或思想的視角。我們的身分、處境、價值觀,很多是由社會話語體系決定的。比如,對中國人來講,忠孝禮義是一個人的最高美德,但在另一個社會,它是壓制個性的陋習。這意味着我們都活在特定的社會話語觀念中,這個觀念影響着我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行動。

神的話永不改變

米歇爾福柯認為,「話語」不僅是語言,它還包括社會權力所決定的「能說什麼、怎麼說、誰能說」的規則。中國的老話是「在什麼地說什麼話」。經常旅行的人更能體會這話,去了哪個國家就要遵循哪國的法律。當然這是話語的外在權利構建。作為個人內心是另一個世界,我想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心思一日三變,人的內心都是尋求穩定的、不會輕易改變的話語主導。想想誰的話是不變的,只有神的話永不改變,父母的話也在改變,也是有限甚至帶有偏見的。想到這裡我想起兒時的詩歌《耶穌不改變》:「何等榮耀美好消息,信者蒙恩典;昨日今日直到永遠,耶穌不改變。」一唱心裡就有平安。

或許來自生活經歷,更是神的恩典,現在越來越感到對事物的理解,只有在神的話語下,才會得到真實不變的答案。什麼是文明?如何做個有教養的人?靠自己的努力不是不可能,只是一遇到事,文明早拋之腦後了。只有生命改變了,神在裡面做工,自己的言行自然就有所依循。這讓我想起當初媽媽勸父親的話:「要把孩子們帶到神的話語中。」

去年我整理父母的遺物,有早期的日記,看了很感動。父親年輕時那樣有志向,努力地生活,可都是憑靠自己,以致屢遭不測身陷囹圄。但是父親始終有單純的向着神的心,最後他所有的遭遇都成為化妝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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