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哥林多前書》十三章13節)
學習咳嗽和呼吸
出院那天,妻陪着我在Epworth醫院二樓病區散步,這照例是每天的功課。下牀走起來,復健專家說這一步對恢復心肺功能最重要。現在,我終於拿掉了留在心臟裡的兩個電極,以及腹部的三根引流管,取管那一步的痛是最厲害不過的,彷佛有人從我肚腸裡拔草,但這些不提也罷,畢竟只是一秒鐘的事。
掛在我身上的異物,只剩下可攜式心電圖儀,像一把黑色快鎗,插在一個藍布囊,胡亂塞在我外套插袋內,五顏六色的電線連着我胸口上的電極,固定電極的醫用膠是抗過敏的,但依然弄得胸前皮膚黏糊糊的,搞也搞不乾淨,不過,我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我身上拿掉了所有的管子,吃飯不再噁心,我,略微奢侈地,打了一個稍嫌長的哈欠,混着打嗝,喉嚨口癢癢的,左手拿着嘔吐袋,現在,我隨時要學習咳嗽,雖然很痛,但要深度咳嗽,每小時深呼吸,像嬰兒那樣學習咳嗽和呼吸,區別只是我是主動的,在短期內主動咳出肺部積水,首先要克服疼痛和對疼痛的恐懼。
黑天使和老護士
從普通病房出來,走過CCU病區,想找羅伊,他不在,才想起他只做夜班。黑天使羅伊是個不折不扣的黑夜天使。他說他做了16年的夜班。難以想像的長度,都在夜裡。碰到老護士安,安從口罩上睜大灰眼睛,聽我訴說剛發現的房顫,她風風火火地跑到一長排監視器前,找到我的心電圖波形,看了一會兒,告訴我她認為問題不大,有一個電極接觸不良。
但願如此。房顫在術後有50%的發生率。我點頭致謝,但願這只是個技術故障,而非真的房顫,病人術後有可能被房顫之類多達十來種併發症纏上。
妻陪我回到CCU的2號病房,我在2號住過三天,我有點懷念。當我們走過CCU的護士台那兩排閃光的監視器,與安談話當中,我才意識到我的目的,是要來與剛認識的病友大衛告別。
一號病房的病人
其實,我也是剛剛認識大衛。那天是我遷出CCU,遇上護士納紅從病房出來,手裡的腎形盤擺滿藥劑針管,她熱情招呼我進房去看看我的鄰居,我在2號病房住了這些天,與1號共用一個浴室,還從未見過1號病房病人的面目。我正在猶豫,裡面一個蒼老厚實的聲音緩緩用英語說:「請進。」
房裡光線幽暗,床前椅子上坐着個老人,眼珠是蜂蜜那樣的渾濁棕色。即使空調很熱,他依然用深藍色羽絨服和絨線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帽上繡着白字:紐西蘭。他自我介紹說是大衛。他是宣教士,大半輩子都在外國,走遍了世界各地,他用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口吻說:「不必誇大疼痛。痛,是上帝給人的禮物。感謝造物主,只要你還能感受到痛,痛是我們的生命。祈禱吧,每一次呼和吸,都是禱告,呼,深一點長一點。痛,就會出去一點。」
那天我們聊了天,當我走出1號病房之際,我在想:上帝可真不省心,給我安排了夜班牧師羅伊,白天也沒忘,來了一個病痛學神學家大衛。
每一次呼吸都是祈禱
我先在半敞的2號房門上敲了敲,房間裡拉着窗簾,封閉在一片幽暗中。大衛在床前抬起頭,蜂蜜色的眼珠閃過一絲喜色,臉色仍然蒼白,牙齒閃着微光,我給他介紹了妻,告訴他今天我要出院了,即將開始為期半年的復健之路。
我問他今天怎麼樣,他輕輕地說他在輸血。他的左手上連着輸液架和血漿袋。
「再見,大衛。」
David J. Hathaway。我默念他的全名。直到我在心裡真正與他道別,我意識到他的病痛不能用1到10數量級來評估。大衛告訴我他早已是心衰四期糖尿病和晚期癌症。這次住院只是微創手術裝第四個冠心病支架,但這對連刷牙都沒氣力的大衛來說,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根本無濟於病。疼痛於他,不是那回事。
他說,「我準備畢業了」。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話。他微笑。又說:「我準備好了。」
我除了說「上帝保佑」之外還能說什麼?
他說:「上帝保佑你的家人和你的康復。」
我想為他祈禱,但他沒有反應,他是不需要的,像他所說,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祈禱。想起神學院有一個老博士總是告誡我們:「不要說上帝保佑,而要說冒險去吧。」人生在世,總是無法杜絕冒險。每一天,即使最枯躁單調的日常生活,都是某種冒險。因此,我想到去年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居然是《危險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與危險,對我是有意義的區別。然而對於大衛,日常生活已經混亂到無法分清是在醫院還是家裡,每一分鐘都是危險,他有什麼選擇嗎?他淡然處之,接受了命運的無常,他準備畢業了。如此,每一種危險將不再是恐懼,也不再是冒險,而只是我們親愛的日常生活。
家裡睡覺比較香
此刻,我嘗了一口久違的檸檬紅茶,回到家中,是術後第九天,茶盃裡的味道來自冰箱裡兩個禮拜前的檸檬。慶幸自己並沒有因為手術失去味覺嗅覺。也沒有發現食物有什麼金屬怪味。術後恢復似乎一切都在軌道上。開胸手術好像也沒有想像中的可怕。但,漫長的復健之路正在開啟另一次艱難考驗。當心臟重新跳動以後,死亡似乎不是大問題了。對術後康復來說,疼痛也不是大問題,對我而言,真正的大問題是心肺復甦。像初生的小孩學習行走和呼吸,深度咳嗽和深呼吸。每天只能適度地走幾百米,但要忍住胸痛深度咳嗽,每小時做深呼吸,以免併發肺炎或肺不張。
術後第八天出院,對我來說,簡直是奇蹟。但護士醫生們一個個好像熟視無睹。心內科醫生直截了當說:「出院回家去,家裡睡覺比較香。」
我明白醫院床位緊張,要不我也不會從公立醫院轉入私立醫院來做手術。本來一直想着要去向ICU的護士團隊致謝告別,但實在缺乏體力。我對來接我的妻說:「等下次回來再說。」
「你還想着回醫院?」妻嘲笑說。
我本能地點頭,又搖頭。
醫院是一座魔山,病人的魔山,但也是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意思是平安之城。平安的奧秘在於信心、盼望與愛。《聖經》認為,世間有三樣東西對人最重要,FAITH(信),HOPE(望),LOVE(愛)。對這三個字詮釋得最好的地方,我告訴她就是醫院。
在沙發裡,像種植那樣埋下身子,將包括靈魂在內的一切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裡,這是我所理解的敬虔。回到家門,一切依舊。然而,背後墊着妻準備的靠枕,手邊有她預備的小抱枕,以及吐痰用的一次性手術盤。衣裳洗過了,地毯清潔了,花園打掃乾淨了,兒子學會了給我們煮飯,女兒端來紅茶,給我預備睡覺的躺椅(我暫時不能平躺睡在床上),換好了新床單,散發着淡淡的蘋果香。什麼也不缺了,我輕輕地說一聲「感謝主」。去網上搜宣教士大衛寫的那本書。那一定是他畢生思想的結晶。
跟大衛說永別是一個錯誤,雖然只是一個沒說出口的念頭。這不,再見大衛很容易,我在手機上點開大衛的電子書。那些曾被人用心愛過的文字,也會生長。當大衛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它們會繼續生長。心跳就像初戀那樣搖曳,在我胸口要搖出節奏感。為什麼以前從沒感到心跳是一種美好?活着,曬着午後陽光,聞着鄰里飄來的菜香,牛肉,番茄,乳酪,蘑菇,我向妻數落着各種美食的芬香。
她則說:「時間到了。」
按時服藥,是一種壓力。吃好睡好也是。活着,就有壓力。人從上面再次出生,所謂重生,這不是什麼比喻,也不是什麼象徵,跟一切修辭手法都無關係,這是千真萬確發生過,並發生着,我是一個新人,如今舊事已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理解生命的奧秘,也無法把握生命,更無從消解壓力,但我想說,這是好的。從午後煦暖的冬日陽光裡把世上最好的東西找出來,需要餘生的努力。如果將靈魂分成四份,我願意是思考着,感受着,愛着,也被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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