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難民到牧師——陳家榮牧師攜妻帯女在海上漂流,慶幸生還,與父親香港相聚卻被迫分離 弗州園地 家庭 見證

多年前,《虎媽的戰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一本書引起巨大震憾。內容有關一位華裔教授教養孩子的經歷。她兩個女兒個性不一樣,一個溫順聽話,一個很有主見。結果兩個女兒都出眾、很成功。天下父母心,哪有人不想當這樣的虎媽虎爸?可是今日華人家庭,無論在哪裡,多的卻是苦爸苦媽,辛苦的「苦」。這種苦爸苦媽,兒女不多,家境不俗;在這種家庭中作兒女的,萬千疼愛在一身。曾聽到朋友訴苦:「唉,今日的孩子很難教。家裡六個大人疼一個小孩,不疼壞才怪!」虎爸虎媽或苦爸苦媽有一天終必發現,孩子一生並不在自己手中。他們出眾也好,平凡也好,下一代真正幸福的保證,不在於父母,甚至不在乎孩子的本事、學歷,而在乎掌管生命的上帝。《聖經》提醒我們:「若不是耶和華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勞力;若不是耶和華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儆醒。」這話是真實的。

陳家榮牧師(左1)離開香港前和父母親一起𢫦的最後一張照片

戰亂下的飄泊人生

母親節剛過,父親節又到,懷念逝去的雙親,留下的回憶數說不盡。

父母的根,本在香港;二次大戰,日本佔據香港,父母到越南另起爐灶,六個孩子就在越南出生。日本戰敗,英國港督返港,重掌大權。法軍乘虛而入,佔領越南,與北越游擊隊激戰。1954年,法國駐越遠征軍在奠邊府一役大敗,國際協議停火,南北越被分割為二。北越由共產越盟統治,南越政府得美國支持,維持資本主義體制。父親放棄在越北汽水公司、房產家業,一家八口乘坐難民船從北越南撤,一切從頭開始。

父親帶着我們在親戚家暫居,寄人籬下,日子久了,受盡白眼。兩年後搬到南越首都西貢定居,不斷為生活掙扎。那時,本來就沉默寡言的父親更少開口了。十年轉眼過,父親終於東山再起,在朋友協助下向銀行貸款,開了兩間十分賺錢的酒樓,滿以為苦盡甘來,以後可以過舒適日子。可惜好景不常,當生意興隆、錢財滾滾而來時,災禍到了。

美國參與越戰多年,泥足深陷,五萬多美軍陣亡,花費億萬。多任美國總統曾經信誓旦旦,誓言永遠不放棄越南盟友,卻突然在人想不到的時候,美國突然宣佈撤軍,而且說走便走,50萬大軍轉眼走得一個不剩,留下驚愕萬分的南越「盟友」,包括百多萬曾與美軍並肩作戰的南越軍政人員。美軍離開,並停止援助,南越政府軍隊士氣崩潰,兵敗如山倒,解放軍入城,苦難開始。父親辛苦經營積聚的家業再度被充公,被打成剝削人民的資本家,清算鬥爭,財產收歸國有,又得帶着家人到親戚家寄居。這次比第一次更慘,父親年老了,又是政權清算鬥爭對象,舊社會壞分子,親人怕惹禍上身,不敢接待。那段日子,不知怎樣捱過的。

難民辛酸淚

活在地獄般的環境中兩年,香港的弟弟成功地為父母親辦理入境手續。越南新政府同意讓父母交出所有家產,然後離境,返回原居地香港。還記得父母親離開時,我在機場忍不住緊拉着父母手不放,大聲哭嚎,以為不再有機會見面了。

上帝憐憫,兩年後我們逃出生天,妻與我抱着女兒逃難,投奔怒海;難民船在海上漂流半個月,船上受不住飢渴而死亡的難友就葬在深海中。我們慶幸生還,想不到竟然到達香港,可以與父母團聚。

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在香港難民營中找到我們的一幕——父親消瘦了,頭髮全白,就站在那裡,凝視我們,沒說話,只緊握着我和妻的手,摸摸孫女兒的頭,哽咽着泣不成聲,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辦妥手續,我和妻女離開難民營,搬到父母居所。那時,我才明白父親當時處境。香港居住環境狹窄,公寓單位兩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已經住了父母和弟弟兩家人,我家三口晚上就躺在客廳地上,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小廳近窗處,父親置了辦公桌,上面文具齊全,還有名片,印着某公司董事長頭銜。每早起來,父親穿着整齊地坐在辦公桌前,忙個不停。我希奇地詢問母親,公司何在,母親表情古怪地低聲囑我不要再問。後來明白,那是父親的虛幻公司。一生奮鬥創業,到頭來全部成空,父親受不了兩次打擊,返港後在虛幻世界中過日子。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心酸。

可惜我們仍是難民,身不由己,任何第三國家肯收容,我們都無權選擇,必須離去。等待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好想早日安頓,重新建立家園;另一方面捨不得父母,不想離開香港。我們覺得自己像無根浮萍般被風吹動飄泊,無可奈何。與父母相聚才五個月,美國接受了我們,要立即離港。前面日子不知如何,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夠與父母重聚。

共撐一把傘的晚上

陳家榮牧師(左)及師母(右)

每當想起父親,最難忘的是我離開香港前和他「共撐一把傘」的晚上。那是個下雨天,清早至傍晚,雨不停地下,天昏地暗,平日擠得水泄不通的香港街道變得冷清,只有歸家路人匆匆而過。妻和我的心情既興奮亦沉重,第二天清早,我們便得離開香港到陌生的美國定居。

夜深沉,雨仍在下。我們第二天清早得往機場去,因為身無長物,也沒有什麼需要收拾。弟弟下班,仍然沒有回來,母親在廚房不知忙些什麼,父親突然說要和我單獨兩個人到球場對面去吃雲吞麵。我愕然,因為想不到父親竟會邀我單獨一起。父親本是中國傳統式嚴父,不苟言笑,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和孩子們說過話,也沒有與孩子們玩耍。我們沒見他笑過,更沒有單獨和我們一起的機會。成長過程中,我們非常懼怕父親,敬而遠之,不敢接近。離香港前夕,父親竟要單獨帶我吃雲吞麵。走在濕漉漉街道上,父親張開一把傘,囑我走在傘下。風好大,微雨飄,街道上空蕩蕩,只有父子倆共撐一把傘,默默無言地朝麵店走去。在那時刻中,我覺得和父親好接近,這是我一生中感到與父親最親近的一次。

在寂靜街道上,天地間好像只有父子倆,共撐一把雨傘。我們都沒有開口,實在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心靈間似有預兆,這是父子最後相聚的機會了。果然,離港不久,便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我連回港奔喪機會都沒有。從那天起,我懂得珍惜日子,寶貴與人相聚的機會。無論是家裡人或是親戚朋友、教會弟兄姊妹,我總覺得大家能在一起的日子極珍貴。我亦明白無論平日有沒有深入的溝通、個性是否契合、彼此從對方身上找到多少優缺點(世上哪有完人?),親情仍然是親情,血濃於水,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教會上帝家裡面的親情,更有着永恆的情義。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相聚歡笑的時光不會永久,凡事何必太執着?何必為小事而放不開,傷了感情?想起《聖經‧傳道書》的話:「凡事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人生免不了風雨,若心靈相通,共撐一把傘,互相扶持,在人生路上結伴同行,肯定比個人孤單地走更有意思。我想不起當晚雲吞麵的滋味,只記得那把傘,還有和父親撐傘同行之溫馨。

共撐一把傘|陳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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