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真的教師

黎明的晨光透過百葉窗,照在床上。將醒未醒時分,頭腦中再次浮現昨日帶領孩子們創作的抽象自然情景模型以及整個創作過程的回放。創作激情過後的愉悅總是如同陣陣波瀾般且湧且退,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令人回味無窮,往往繞樑不止三日。而新的靈感不期然地出現,又是那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令人在意外驚喜中訝異。推波助瀾的,是熱愛。

用桉樹皮塗畫

桉樹的樹皮,好多好多,滿滿一推車的樹皮,又大又厚,每片樹皮都可以撕開成更多片樹皮。凱文是怎樣收集這些樹皮的?他說:「一片桉樹林,我去了,就撕,一直撕,就撕下來這麼多。」我想象如果是自己,撕這麼多樹皮得花多少時間呢!

我撕過桉樹的樹皮,也就撕下過那麼幾片,都沒有凱文撕的那麼大那麼厚。看來力氣還是不如他。

凱文在幼兒園算是有個「教育領袖」的頭銜,平時最喜愛的是帶着孩子們彈吉他唱歌,也喜愛用擴音器讓快樂的音樂張揚起來,笑呵呵帶孩子們跳舞,隨時舉辦舞會。最稀罕的是他帶來展示的各種樂器,有的都叫不上名字。有印度的台式方匣子手風琴,一手壓擠風,一手彈按琴鍵;有大大小小的碗,用一根棒輕輕摩擦邊緣便發出空靈的樂音,煙霧般回盪繚繞;有寫着中文「虎」字的鑼,大過雨傘的鑼,各種尺寸,結結實實的銅餅,垂直豎起掛在結結實實的鋼架。

NAIDOC Week(原住民週)是為了慶祝和認可澳洲土著和托雷斯海峽島民的歷史、文化和成就而舉辦的全國性活動,旨在讓所有澳大利亞人了解和參與到地球上最古老的延續文化中,並通過年度活動主題來聚焦特定議題,例如致敬長者或頌揚社區精神。

凱文一看到我,就雙眼放光招呼道:「簡!你也來塗畫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我當然喜歡。何止喜歡。塗畫本來就是一件非常自由快樂的享受,更何況是將顏料塗畫在來自大自然的樹皮上。

藝術的誕生

一坐下在孩子們當中,還沒開始動手塗畫,我就發現樹皮的表面乾燥多屑,畫筆刷過處,容易引起脆裂,便建議在顏料中添加些白膠,那樣的話,塗畫之後,顏料與膠會在畫作乾燥過程中繼續滲入樹皮,起到粘合各層樹皮的作用,乾燥之後,顏色也會比較顯光澤。純粹用普通顏料,塗畫的時候濕漉漉的光澤很是悅目,但待乾燥之後總顯得暗淡,特別是塗畫在樹皮上。

說做就做,凱文非常贊同,立即說已經有一大盤白膠在附近了,可以直接拿過來用。

將白膠倒入每一種顏色之中的過程非常治癒。孩子們好奇的目光都集中在緩緩流下的白膠,以及注入白膠過程中每一種鮮艷的顏色漸漸泛起溫柔漣漪的變化。然後是混合。膠色之間的彼此糾纏交融幻化,如同魔術般充滿未知的魅力,而熱情的注視,又使這種魅力具備更持久的美。多少時候,我們只能匆忙,只能想要結果,沒有時間去欣賞整個過程。而欣賞,就成了生活中一種不可多得的奢侈。藝術的最大成分,就是這種奢侈帶給心靈的滌蕩。

當人類出於愛,將自己交付與一種偉大的美,抑或是真理的時候,當人類因此而進入忘我的情境時,藝術便誕生了。藝術的誕生,其實遠在任何可供保存的成品形成之前。

神奇的色彩

看孩子們塗畫在樹皮上的每一筆,對顏色的每一次選擇,我不禁又想起自己一直無法回答的一個普通問題,「你最喜歡的是哪一種顏色?」這樣的問題,如果問小孩子,你往往可以得到一個即時的明確回答,「粉紅色!」「紫色!」「藍色!」

大部分女孩會回答粉紅色或者紫色,大部分男孩會回答藍色。但總有偏愛橙色或綠色或其他顏色的。

第一次遇見這問題,是幾十年前為了移民澳洲而預備考雅思的時候。在各種可能出現的口語考試問題中,這個關於顏色的問題很普遍。雖然考試的目的並非真的想知道我們關於顏色的偏好,我哪怕無法給出誠實的答案,隨便說出任何顏色也無可厚非,但從那以後我就會時不時思考起這個問題,試圖得出我自己的答案。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給出一個答案。當你在不同的心境下偏愛不同顏色時,你就很難將答案確定下來。

紅,熱烈的紅,中國紅,在很多場合是傲然的焦點,彷彿奪冠一般自帶凱旋姿態,愛它的時候,是熱愛,也很可能因為熱愛,就成了最愛。但是加些白,便安靜下來,甚至於在安靜過程中嫵媚起來。對於它的愛,也便因溫柔而持續起來。若是加點藍,便泛起晨光熹微時的紫,便夢幻起來,把人從現實的種種清晰之中,稍稍帶出來一些,允許遐想,允許靈魂的短暫休憩。這樣的出離,所能抵達的境地,往往無限。這樣的顏色,就因着無限而令人嚮往。

那麼,當淺紫微紅的餘音未斷時,橫掃一道加了黃的紅,霞彩就高歌起來。更多的紅加上更多的黃,整個世界就亮起來,溫暖起來。

然後,再點掃些白,還可以出現雲霧,出現秋雨或春雨,甚至夏雨,甚至雪,甚至風,微風、狂風……

無窮無盡的交疊,各種色彩的名稱與身分的轉化,各種情感與思緒的變遷。在這樣無窮無盡的眾多繽紛之中,只讓你選一樣出來,稱為最愛,你如何作答呢?是否會覺得任何答案都是一種缺憾,都是對其他任何落選色彩的不忍。抑或,是否就嘆一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而童年總是那麼純粹無邪,那麼自由。提起畫筆的那個瞬間,可以不假思索地奔赴任何色彩。不需要問為什麼,只需要隨着目光所及引起的愛,或者好奇引起的探索慾。

孩子們的創作

孩子們爭先恐後揚起手臂,將握着筆刷的手伸進顏料之中,不知天高地厚地蘸取,近乎貪婪地蘸取,然後塗畫,盡情地塗畫。交錯的身影,色彩的飛濺,整個畫面彷彿一首交響樂正在奏鳴。我看着筆刷與顏色的相遇,看着帶色筆刷與樹皮的相遇,看着樹皮上如山如川的紋理,感動着:在我們動筆之前,大自然的浩瀚與精微,早已等候在那裡,默默無言,卻已千言萬語。

多少時候,我在人群中,兀自,不動聲色地驚心動魄?

有什麼在我內心湧動,如同以前的無數次。有什麼在我的身體裡面孕育着,醖釀着。我將要做些什麼?

樹皮太充足了,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慶祝完「原住民週」之後,還剩下半推車呢。

我們剩下的不止是樹皮,還有滿滿一紙箱的種子,以及種子脫落後遺留下的木質莢殼,以及一個長條形的大紙箱。

我擁有它們。我擁有它們!如此富足。我還擁有孩子們。20多個孩子,20多份純真。

我們可以共同創作一部交響樂。樂譜已在空氣中悄然形成,盤旋於胸。

我請另一位員工幫我把長條紙箱剪開。她剪開了對角的兩側,紙箱便分成兩塊中間帶着折痕的長紙板。我用膠帶紙將紙板頭尾相接,成為一整塊更長的,橫向中間帶着折痕的紙板。

然後,孩子們,來吧!讓我們來塗畫紙板,和沒完沒了的樹皮、種子和木質莢殼吧。盡可隨心所欲。看哪!我已經預備好了各種顏色,每種顏色中都已經加了白膠。我給你們各種原色,我不為你們調色。莫奈繪畫的特色,不就是不調色,直接用原色畫上去的麼?你們若不小心把不同顏色混雜了,我也不責怪你們。混色也有混色的美麗。

所有塗畫過的樹皮,都層層疊疊黏貼在紙板折痕之上的那一面長條,所有塗過顏色的種子和木質莢殼,都鋪粘在紙板折痕之下的這一面長條。

整個工程浩浩蕩蕩,山海河川。孩子們輪流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身影、興奮得發紅的臉頰、專注而渴切的目光,以及嘰嘰喳喳炫耀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即將成為美好記憶的上午。

我們極盡彼此吹捧欣賞之能事。孩子們是多麼需要真誠的讚美和鼓舞啊!

千里江山圖

然後,休止符。

然後,輕微的獨奏。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被時空運載,將那些神韻與色彩,賦予了遙遠異邦某個角落的某些樹皮。每一處樹皮鋪就的「山巒」上,又添加了些錯落的桉樹樹枝。

然後,謝幕。

當一天將盡,我把作品展示在櫥櫃上時,家長們陸陸續續來了,紛紛瞪大眼睛驚嘆,掏出手機拍照。推進,拉遠。細節,整體。
「哇!你是如此奇妙的藝術家!」他們毫不吝嗇地感謝和誇獎。

「真正的藝術家,是你們的孩子們。」我真誠地推卸不配得到的讃美。

不是謙虛,而是無偽地講述真實。

畢加索說過,「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但用一生的時間,才能像孩子一樣畫畫。」

最敏銳的藝術家,是孩子;最純真的教師,也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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