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後旅程 澳洲 2024年12月

當我開始接觸家居護老工作的時候,我才真正看到年老意味着什麼。人在年老的時候,不得不面對日漸哀敗的軀體帶來的苦痛,不得不隱忍因依賴別人而帶來的屈辱,不得不面對步步緊迫的死亡,和死亡後的未知。

我有幸遇見幾位讓我難以忘懷的長者。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有一位是李先生。他跟我經常討論三個話題,一是「安樂死」,二是「上帝的存在」,再就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

他與妻子一起生活。他不願親友知道他患了絕症且行動不便,他不想解釋,不想看到別人假裝為他難過;別人真的難過,也會讓他難受。於是乾脆不來往了。妻像機器人那樣不聲不響地照顧着他的起居飲食,看醫生上醫院,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沒有閒話家常,沒有噓寒問暖。家裡沒有談話聲,沒有爭吵,沒有笑聲,只有iPad手機發出的聲音。他是孤獨的。我猜想我是他當時唯一可以溝通的人。

有一天,他告訴我關於他不平凡的一生。年輕時偷渡到香港,九死一生。在港做小販謀生,賺到第一桶金。然後買樓結婚,生兒育女,光宗耀祖。再後來移居澳洲。

他堅定地告訴我,作為丈夫,努力工作,養妻活兒,天經地義;尋花問柳,也無可厚非,哪個男人不是這樣?!他理直氣壯地說:我當着老婆親朋好友的面,也這麼說。我有點震驚,驚的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對太太的羞辱。也許他以為所有妻子都會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吧。怪不得他太太對他如此的冷漠。

現在他身患絕症,時日無多,被疼痛纏繞。醫生開了嗎啡,他不肯用,怕副作用。但奇怪的是,他渴望安樂死(當時新州未通過「安樂死」立法),痛罵那些投反對票的議員假仁假義,為了不開罪宗教人士,失去選票,罔顧患者的痛苦。如果活着只剩下痛苦和依賴別人的照顧,浪費社會資源,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無言以對。

當他知道我是基督徒後,彷彿打開了他內心的另一扇門。他告訴我,他曾經連續十多年、每個週日會上教堂禮拜,參加教會活動,舌戰牧師弟兄姊妹,但仍然不願成為基督徒。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我,牧師也被他問到啞口無言。他是得意於打敗牧師?還是真的在尋求神呢?或者兼而有之?

在長達一年半、每週一次的服務時間裡,我們不斷就基督教展開很多對話。

有一次他說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就向我展現,讓我看見,我就信。我一聽就樂了,《聖經》記載,只有摩⻄一人看見過神的背。摩⻄也曾有過同樣的要求,但耶和華神說:你不能見我的面,因為人見我的面不能存活。他一聽不能存活,就不再說話。以後也沒再提起這話題。

我們也討論過透過神所創造的世界和耶穌基督看見神的存在;討論過什麼是罪性和罪行;討論過人出生後是否就帶着原罪;討論過什麼是悔改;討論永生等等。

他有很多想法與《聖經》不同。我們都默認理性的「各自表述」的原則,各自自由地選擇接納或拒絕,我們一直心平氣和地爭論着。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問他:「你現在想成為基督徒嗎?」他望向我說:「想。」於是我邀請他和他的妻子,我們一起手牽手為他作了決志禱告。在禱告中他向神向妻子表達了悔罪之意。

大約一個月後,他因為入醫院,取消了服務。後來知道他歇了地上的勞苦,安息主懷。

我時常想起他,總想如果他早點信主,遠離誘惑,敬虔度日,愛妻子,他晚年何至如此的孤苦。他的妻子何至如此怨恨他。我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否原諒了他。

如何熬過來的

她是一位80多歲的獨居的基督徒。每次到她家,她都畫了眉,撲了粉,塗了淡淡的口紅,總是和和氣氣,笑意盈盈。她是我遇見唯一一位在家化好妝的長者。她的家收拾得乾淨整齊。每次上門,她都會為我事先沏好一杯茶,讓我先歇一會兒再工作。到了夏天,外面氣溫有點高,她就堅持不讓我幹活,要麼陪她聊天,要麼催我早點回家休息。這樣脾氣又好、家居又乾淨的客戶,簡直是可遇不可求。

她很健談,從分享她自己的趣事、尷尬事開始,一直談到她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

她爸爸是一位收入穩定的公務員,很愛自己的孩子,家裡總是歡聲笑語。她認為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就是爸爸做的,白飯加上雪糕。我無法想像這會是美食,而且是最好的。但陳太太一臉的陶醉。我不得不相信,於她,那一定是最好的,愛總是最好的。

有一天,陳太太談起了自己的丈夫,一樣的和和氣氣,平靜得像談論別人的丈夫。原來年輕時,她的丈夫每月只給她夠買菜的錢,自己卻在外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時不時一個人外出旅遊一段時間。她不得不打零工掙錢的同時,還要照顧三個孩子,照顧老是端着一副臭臉的丈夫。孩子長大後,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家裡就剩下兩老。仍然是陳老太太操持家務,照顧癱瘓的丈夫。直到陳老太太不勝重負,要送丈夫去老人院時,丈夫大發雷霆,不肯去。最終被孩子強行送走。從此以後,陳老太太每次去老人院探望丈夫時,丈夫都不再理睬她。

我好驚訝,如此瘦弱的一位小女子,是如何熬過來的?看着眼前容光煥發、和聲細語的她,好像歲月一直都安好如初,所有的困頓、羞辱、背叛、勞苦都沒能奪走她生命中的安寧與良善。我彷彿聽到一個聲音說: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過了這世界。

後來的某一天,我聽說她在家中,在睡夢中,息了地上的勞苦,回去天家。

有詩人說,「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詩篇》九十篇10節)我相信,在耶穌基督裡,這些長者的最後旅程,是走向永恆的安息。盼望我們都走向這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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