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膠東民居,進了家門就是廚房。廚房地下一左一右,兩個大鍋台,做飯時,鍋台裡燒火,通向兩邊臥室的火炕。無論窮富,蓋幾間臥室,進門的廚房是斷斷少不了的,冬天更可以通過做飯燒炕取暖。
姥姥家住着畢姓的老宅。記事的時候,那座北方老宅大約就有百年歷史了,五間大房,房頂苫着厚厚的海草,厚瓦高門,進深開闊,顯得鍋台分外低矮,倒恰好與我姥姥的矮小相稱了,但其實那灶上坐着的是八刃大鍋,姥姥掀起厚厚的木頭鍋蓋是相當費勁的。這都是我上了初中真正懂事後才明白的。
那時,我的姥爺已經去世,姥姥一個人獨居,每當我去姥姥家,任何時候,她老人家不是在慢慢地做飯,就是在慢慢地準備做飯,或者正在慢慢地吃飯。姥姥年輕時幹活就極慢。我那言語爽快手腳麻利的小姨總是笑說,姥姥家從來沒有在點燈之前吃飯的遭數(膠東話,意思是規矩),一次都沒有。
姥姥在姥爺去世以後,又活了將近三十年,直到八十七歲去世。這將近三十年內,沒有事需要她做,沒有人需要她伺候,也沒有人再催她了,她把時間都用在做飯吃飯上了。也正因如此,姥姥家的灶台永遠都是溫的,炕永遠都是熱的,鍋蓋上趴着的那只大狸花貓永遠都在打瞌睡,我印象裡就沒見這隻貓下地走過。去姥姥家趕上她的鍋裡有飯時,姥姥都是把狸花貓趕到旁邊,掀開鍋蓋,給你拿鍋裡的食物,要趕上她正放下小桌子吃飯,就拉你坐下一起吃,要是碰上她的飯還沒有做好,她就開木櫥櫃,拿蛋糕和水果罐頭給你吃。灶台低矮,掀開鍋蓋鍋裡的飯一覽無餘,雖然只有一人一貓,卻通常被她擺得滿滿的,我愛吃的只有一種,發麵的玉米餅子,像麵包一樣暄軟(我媽媽從來不會這一手),然後通常還會被她逼着吃自製的鹹魚乾,淡淡的鹹,當然比市場上賣的好吃多了,我卻不太喜歡,木櫥櫃裡的蛋糕也永遠都帶着年頭已久的木頭味道,水果罐頭我也早都吃夠了,但是,溫熱的姥姥家,那座裡面有老得看不到眼睛、只有一張癟嘴可以傳達表情的老太太,和一隻懶洋洋肥花貓的老宅,永遠都是我去不夠的地方。
奶奶家不同。奶奶當年在我親爺爺死後帶着遺腹子叔叔和我爸爸嫁給了後爺爺,住的房子又矮又小,一進門鍋台顯得又高又大,與我姥姥家明顯不同,然而,更不同的是,奶奶永遠不在鍋台跟前,而是在臥室的炕上,和衣而臥,閉目養神。永遠都是,奶奶頭枕着板凳子,衝着南面窗戶根躺着,窗台上放着青蘿蔔。家裡靜悄悄的,冷冰冰的,鍋台是冷的,炕是冷的,連空氣都是冷的,我印象裡都不記得後爺爺的聲音,他們兩個人之間永遠都是靜悄悄的。我去通常都是被安置坐在炕對面的硬木方凳上,方凳在任何時候都是又硬又涼,窗台上的蘿蔔又冷又硬又辣,都是幼小的我從奶奶那裡知道的。我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吃如此難吃的東西,更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枕着硬邦邦的板凳子,也不明白奶奶都不做飯嗎,都不吃飯嗎,這使得奶奶在我心裡相當神秘。奶奶活了九十歲,她走的時候我都三十多歲了,有能力理解她了,然而,我們終究沒有一起聊過天,直到她離世,奶奶在我心中始終都是難解之謎。
如今回想起來,奶奶有着驚人的美麗,她的皮膚又白又細,終生只塗一種化妝品──甘油;眼睛又大又亮,大大的雙眼皮,直到八十多歲都不耷拉,並且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一個表姐考了三次,才考上山東大學,畢業就分配到中央統戰部,與她遺傳了奶奶的美貌不無關係,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使笑着看人也有一種凜然,攝人心魄。我也遺傳了奶奶的眼睛,但總被批評過分柔媚,脈脈含情,哪怕自己看人時心頭一無所念。但這雙眼睛在奶奶那裡,就是如泣如訴,好像悲傷滿溢,下一秒就該滴下淚來了。這給了童年的我很大壓力,我為自己不能替奶奶扛起這份悲傷而羞愧,不敢多看她的眼睛,看了,就想從她身邊逃離。可是,奶奶眼睛裡究竟是悲傷,還是感傷,還是其時心下空空,無從得知,或許只是我的錯覺吧。
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年代的婦女都會做飯,何況有着那麼聰慧眼睛的奶奶。媽媽說奶奶不吃豬肉,奶奶吃的葷腥都來自海裡。奶奶很會用海米用蝦皮包包子包餃子,也會很細緻地剔蝦肉剝螃蟹。可是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吃過奶奶做過的任何飯,奶奶家更不像我姥姥家每到過年就聚餐。小時候,每到過年,姥姥家就熱鬧起來了,我的興趣在於跟表姐表弟一起玩捉迷藏,很反感我姥爺用燒紅的烙鐵收拾豬頭的焦糊味,也害怕被殺死的雞閉着眼睛赤條條躺在血水裡,更憤憤不平孩子們要吃男人們撤下來的席面,好在小姨總是偷偷往我嘴裡塞我喜歡吃的豬肝,媽媽也用滾燙的餃子事先把我喂飽,讓我免於吃男人們的殘羹剩飯,更重要的是有好玩的遊戲吸引我,讓我把這些不快都置於腦後,反而從院子裡的窗戶上看爸爸和姨夫舅舅們腿挨着腿擠在炕桌上吃飯喝酒,覺得由衷地高興,這說明爸爸也被姥姥愛着,與平時小心眼的爸爸在私下裡跟媽媽埋怨姥姥偏心明明不符啊,我內心裡是很喜歡站在姥姥立場上的;更喜歡看大人們在一起,喝得面紅耳赤,暫時都不那麼威嚴了,平時簡直要被他們嚇破膽;姥爺更是,喝了酒,嗓門比誰都高,吆五喝六,不知在吵什麼,看姥姥偷偷地笑,於是我也就鬆了一口氣。我們這些孩子追逐打鬧,裡進外出,把房門摔得山響,把房頂吵得掀開,也沒人管我們,我童年歡樂的很大一部分就這樣,來自在姥姥家過年,直到姥姥走了以後,姥姥家的家族大聚會又持續了很多年,當然,都是在飯店裡聚會了,我不但可以上桌了,還可以喝酒,有一次,跟舅舅姨夫們喝得大醉,被兒子外甥笑到如今,但是被一個大家族充分接納,心裡是很引以為傲的,我的相貌明明更像爸爸更像奶奶,可是,我總是找我身上畢姓遺傳給我的基因,希望自己能和這個溫暖的家族有着更深的淵源。
然而,悒悒不快的奶奶也始終在我的心上,我是她的親孫女,雖然從未彼此走近,但是,從內心裡我更希望為她辯護,尤其是至今才零星聽到她的故事,她的涼薄不是天生的。或許,青年喪夫已經把她擊倒一次,在改嫁時,舊的傳統禮教又給她擊倒一次,然而,一個弱女子,在賣掉了當掉了家裡一件件值錢的東西後,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你能期望她什麼呢?後來,聽我大媽說奶奶至死還保留着我親爺爺穿過的皮襖和蓋過的俄羅斯毛毯,她眼睛裡的悲傷,或許就是來自刻骨銘心的生離死別吧。因為她的改嫁,她那兩個已經長大的孩子沒跟她走(我姑姑和我大爺),長成半大小子的我父親先是跟她改嫁,後來出走,投奔我親爺爺的姐姐,都是在她心上割了一刀又一刀。儘管後來與姑姑大爺與我父親都和好,來往走動了,但我也忘不了我父親在我媽跟前,總是直呼我後爺爺的名字,當着後爺爺的面啥也不稱呼,其實,我父親他們幾個孩子終生也未與奶奶真正和解。
但即使如此,我多麼希望我的奶奶能像我姥姥那樣,溫厚地活着,質樸地活着,把傷痛擱置一邊,哪怕只愛做飯,哪怕只能愛做飯了,也要熱氣騰騰地活着。忘不了有一次去姥姥家,趕上大風天氣,木質的窗扇門扇刮得呼啦啦響,姥姥說老鬼又嚇唬我了。我一愣,才反應過來姥姥說的老鬼是姥爺。姥爺年青時高大英俊,我媽媽家族的好相貌都來自我姥爺,姥爺至死都是如孩童般純真,愛和孩子們吵吵鬧鬧,我小時候還和姥爺吵過架,惹得包括姥姥在內的大人們直笑,就因為我的性格像姥爺,就是兩個認真的傻子。
姥姥得有多愛姥爺多懷念姥爺!漫長的歲月裡,一個人生活,冬天的夜多長多黑,從來沒聽姥姥說過,也從沒見姥姥哭過,她的小眼睛笑不笑都是一條縫,可是,我從她上揚的嘴角,知道她的內心是從容淡定的。她讀懂了上帝寫在天地之間那部無字的《聖經》,她曉得上帝恩賜飲食的秘密。
而我奶奶的一生,表面上看很符合侘寂美學,我也特別推崇這種簡單平靜的生活方式,可是真正的侘寂,是建立在內心豐盈的基礎上的,是在物質與內心豐盈之後,欣然地接受時間的銹蝕,接受歲月的斑駁,不去費力抵禦任何失去,哪怕是失去生命。時間在內心風化出來的空洞本無可抵禦,也無須抵禦,就任它隨着時間一同破碎就好了。這是更高階的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更崇高的美。
人間熱騰騰的飲食,也是美的一種。認真對待每一頓飲食,是最符合上帝旨意的行為美學。《聖經》說:「我所見為善為美的,就是人在神賜他一生的日子吃喝,享受日光之下勞碌得來的好處,因為這是他的分。」(《傳道書》五章18節)
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奶奶家有一個小小的後花園,有幾株不知道是後爺爺還是奶奶種的夾竹桃花,每到夏天,我喜歡翻過奶奶家廚房的後窗去看它們,我喜歡它們紅的紅,粉的粉,顏色熱烈,態度安詳,躲在屋後靜悄悄地開着。那時候,我多希望這是奶奶種下的,現在,我相信這肯定是奶奶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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