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太陽照耀在背上,轉眼間已照了24個春秋。在人生不能說長的時間總度量上,這樣的生命體量是相當可觀的。每每回首,在唏噓遇到過那麼些好山好水好人之後,不能回避的是葡萄園的故事。首先,葡萄園是一個澳洲夢。
當澳洲太陽從夢照到現實,也可以體感不太舒服。2007年4月14日,這個日子,我在一家中國工廠出差談業務,收到一份傳真。當著那家工廠老闆的面,在傳真上寫了幾句,回覆發出,我告知他傳真來自澳洲地產仲介盧(Lou),盧是特地恭喜我買下了墨爾本一處葡萄園酒莊。得知我實現了澳洲夢之後,那個老闆等著我,嘴巴也合不攏,他不是吃驚於我轉眼變成了一個外國地主,而是吃驚於這個日子不吉利, 我再看了一眼合約落款日期,沒錯,4月14日。
我硬著頭皮說蠻好,試一試嘛。
心裡沒底。到那時為止,我移民澳洲九年了,期間還在悉尼工作過一年。然而,買葡萄園這種澳洲農家樂,真的是試一試。雖然是商學院畢業,擁有多年國際貿易進出口經驗,長於英語商業談判,但完全沒有農業背景,不識五穀雜糧,也不懂釀酒品酒,更不會經營餐廳。從一開始,我就意識到這是一種風險頗大的歐洲風味文化產業,純粹是摸著石頭過河。
在移居墨爾本之前,我開始籌劃一個澳洲地產投資組合,包括跨州公寓獨立屋店舖倉庫辦公樓等等。起初投資了兩棟北區獨立屋,管理起來很麻煩,很快將其盡數出售,但仍感到有必要在投資組合裡面加入一筆濃墨重彩。對一個從小住在灶披間那樣大小空間裡的上海人來說,那一定是一幅土地,離城區不能遠,有商業曝光,面積不能小,否則失去土地銀行(Land Banking)的意義;但亞拉河谷有點太遠了,農場或者生地都不會有什麼實質性收入,不利於長期持有。我把如此苛刻的標準通知意大利人朋友(不知為何我的西人朋友關係近的總是意大利裔),艾凡赫(Ivanhoe)地產公司的老闆引薦了埃爾森(Eltham)地產公司的的老闆,也就是他的父親盧,沒費什麼周折,盧給我找到了目標,他指點我一塊據說是墨爾本東北區最好的地,離車站很近,且有景觀,有收入。
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妻坐上盧的寶馬X5,從埃爾森火車站出發,不到十分鐘,就抵達位於雅拉河東北最高處的山姆森酒莊(Samson Hill Winery) ,希臘裔酒莊東主夫妻帶我們參觀了釀酒作坊,在掛著不少東正教聖像的希臘餐廳裡喝自產酒,遠眺市中心的高樓,滿目盡是肥沃的億萬年死火山黑土壤,我們聊起了被土耳其統治過幾百年的希臘、古希臘哲學和戲劇,希臘夫婦是有文化的東正教徒,做過東正教聖物生意,談到希臘先生背著十字架跟隨耶穌,他背的十字架實在是多得數不過來,他是賣十字架的嘛,我們都在笑,氣氛非常融洽,我們所擔心的管理問題,一上來就被打消了,因為他們不想離開,要回租十五年,10+5 years 的租約非常有吸引力。眼前熱情豁達具有長期商業經驗的希臘夫婦,給人以腳踏實地的感覺,他們回租構成了最理想的承租方。只是有一個遺憾:投資回報率(Yield Rate)低於預期。
盧是善解人意的,他與希臘夫婦計議後,笑眯眯提出動議:將15年租約的起始租金提升20%,以達到我們期望的回報率。但我隱隱覺得擔憂,增加租金20%,回租是否有能力長期承受?妻對商業沒什麼感覺。不過,意大利仲介盧則說對方穩穩經營了十來年,對租金償付是心裡有底的,不會主動要求不合理的高租金,等同於自殺。
我們所擔心的水權等問題也得到了市政府的滿意回覆。酒莊裡栽種的300棵橄欖樹以及門口沿著公路幹線具有商業價值的3英畝空地,幾乎等於白送。買下酒莊後,名義上,希臘夫婦對外仍像是老闆,為此,我們即使在葡萄園舉辦宴席的場合也會刻意保守秘密,連餐廳服務生也不曉得華人已經成為酒莊東主,這不僅是為了原東主的面子,也是為了保守葡萄園酒莊的文化特色。
回首酒莊收購,如果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大概就是:不要試圖改造它,不能沾染中國風味(須知中國文化同化力異常強大)。總之想盡一切方法,保留歐洲移民原創的原汁原味。葡萄園對於基督徒具有深厚的意義:耶穌常以葡萄樹自喻,將天國比作葡萄園。葡萄園,對於我們來說,超越了土地價值,是一種來自至高者的獨特祝福。
租約生效。第一年的葡萄園運行正常,租金支付正常。然而,從第二年起,租金支付開始不準時,拖欠漸漸發生,不過值得稱道,希臘夫婦為人不錯,不賴帳,也不強詞奪理,總是道著歉支付延期利息罰金。過了三年,雖然帳面上總有拖欠款,好在數字不大,當尾數看。三年裡面,我們家和希臘夫婦家成了好朋友,逢年過節總要互相作東,同他們的兩個兒子混熟了。
2009年之夏,黑色星期六,維州人都有的慘痛記憶,是一個純偶然事件。大山火燒毀了維州45萬公頃土地,人員牲畜死傷慘重,火線距離我們的酒莊僅僅80公里。那一天,大風撼動天地,捲起枯枝敗葉,正午的天色是陰暗的,空氣裡充滿枯焦味。許多看天吃飯的農民陷入財務危機。山姆森酒莊也不例外。希臘夫婦把我們請到酒莊餐廳,面對拖欠日益嚴重的賬面和一桌子希臘海鮮拼盤,他們抱怨說山火壓垮了經營,葡萄當年歉收,道路封鎖,餐廳失去了不少老顧客,保險理賠和政府補助遠遠趕不上損失。這些都是實情。他們提出脫困方案:希臘太太宣佈公司破產(訂立租約的乙方是一間有限公司,屬於希臘太太持有),由希臘先生出面另行成立一間新公司,與我們簽訂新租約,新租約條款照抄原租約,把拖欠的所有租金一次性償付,抵作新租約的押金。這項財務處理的好處是可以合法地一筆勾銷對其他債權人的負債,讓酒莊甩掉重負活下去。完全無損我們的債權,但勢必殃及其他債權人(餐廳和葡萄園的物資供應商)。
希臘夫婦是好人,望著他們熱切期待的眼神,我們同意了,好人難尋,好人須幫好人,用一個新租約取代舊租約解決拖欠租金問題。我們安慰他們,也是安慰自己:都是山火帶來的不可抗力問題,情況一定會好轉,明天會好起來的。他們非常高興,我們不僅僅是東主,還是真正的朋友。他們也似乎真的脫離了困境,換了新車,去海外做了一趟奢華旅行,以示慶祝,買了一大堆漂亮東西送給孫子孫女,也沒忘記給我們捎了禮物。
陰影落在現實裡,並非像新車禮物和海外旅行那般美好。租金脫欠問題在新乙方和新租約下重新出現了,情況沒有改善,在五六年裡愈演愈烈,彼時已經找不到山火的藉口,希臘先生即使再幽默豁達,太太即使再潑辣能幹,租金拖欠第一次超過了十萬元(利息罰金除外),餐廳經營每況愈下,我隨便上網流覽,嚇了一跳。本來口碑不錯的希臘餐廳,老客人回頭率急劇下降,客戶留言普遍反應服務差,菜式單調,跟不上潮流云云。
我們依然常去酒莊就餐。某天中午聚餐,一貫幽默樂觀的希臘先生沒有講笑話,手指莫名其妙敲擊著檯面。一貫強勢的希臘太太也破天荒沒有責備他無禮,她吃了幾口,停住刀叉,雙手蒙住臉,指縫裡流出了淚水。我們從希臘先生口內得知,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太太查出了乳腺癌,她去洗手間,補了妝容,收拾了情緒,她說她的希臘名字是孔雀,上天一向眷顧的孔雀從小到大,從中學老師到餐廳老闆,從沒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要受到天主的懲罰?他們家篤信東正教。希臘先生年輕時可是製造聖物(十字架聖像等)的老實人吶。我們一面安慰她,一面將欠租問題擱置了。
當時還發生了一椿感人事件。代理酒莊出售的盧不知怎麼也得了癌症,他在抗癌期間,特意駕車到酒莊,在希臘夫婦家門口留下一本他寫的童話書,書內引用《聖經》親筆題詞:「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神,因為他顧念你們。」(《彼得前書》五章7節)後來在電視上,我們看見盧成了當地名人,他抱著童話書,接受記者採訪,他是一面治療,一面將愛心寫進了給孫輩的童話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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