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宇遊蹤: 時間的聖殿 澳洲 2022年11月

妻病倒了。

她染上了流感,團裡出現了第一位感染的老太太後,便不斷有人出現症狀。如果是再晚一年,只怕所有人都會驚懼得喊出新冠病毒的大名。

安息是一種奢侈品

畫家信甯的夫人也開始咳嗽,也是流感,臉燒得紅彤彤的。信甯看着她喝了水早早睡了。他長長地鬆一口氣,對我說,安息是一種奢侈品。

發自心底的安息是昂貴的奢侈的。他從莆田來澳留學,工廠打過工,開過兩元店,三十年打拼,獲得永居身分,好不容易到了退休日子,終於可以拿起畫筆,回歸他日思夜想的藝術創作。一段日子以來,卻始終覺得不安心。筆者在澳洲不如他那麼久,但也發覺每到人生轉捩點,最難的是捨得和放下。有比沒有好。做些什麼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但學者陳志武就曾發問:為什麼勤勞的中國人不能致富?難道不做些什麼就真的不如做些什麼嗎?

分別出神聖的時刻

晚上,在酒店小會議室內,我們終於忍不住抱怨安息日導致酒店的日常停擺,彼林斯主教說,猶太人說他們熱愛永恆。

他微笑,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們和周圍另一些面露難色的人,他自問自答說,熱愛永恆的意思是,每週六天流連於塵世事物,我們的靈魂永遠屬於神聖的安息日。

回到酒店大堂裡,看見那位頭天見過的英俊猶太教士正走下樓梯,我們情不自禁尾隨他。在地下一層的燭光中,遠遠望着他舉起祝聖杯,閉上雙目,帶領許多猶太人高聲禱告。

我們不能說希伯來語,卻能跟隨教士在這個時間中去到某個聖所。神聖的時刻是分別出來,留給安定的心靈:靜謐、敬拜、讚美和反省。在每一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裡面,懷抱着對第七日安息的渴望,如同生命中的每一呼吸之間,不經意間透露出對永恆的渴望。

安息日令時間每隔六日,便停止一日。對歷史浸透了血淚的猶太民族來說,這是奇怪而大膽的時間變異。不僅僅是讓人作息有時,還讓以色列人得以首次公開抵抗世界的觀念。試問,哪一個民族、哪一個國家有這麼多勇氣敢於率先在世界上第一個公開宣告每星期都放棄一個整天的生產、消費,完全信賴上天的供應?

中華民族不妨想想

偉大的中華民族敢於公開宣告的,諸如,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快點幹,早點幹,笨鳥先飛,最好連夜幹,睡覺太浪費時間了……去會堂做禮拜,實在是太無聊了,不如加班拿DOUBLE PAY(雙薪)。只有傻子才敢放棄時間,只有傻傻如以色列人才那麼做。但結果是今天猶太民族沒有變成最窮最落後的,仍然是世界最富有最有智慧的之一(加上「之一」是擔心有人不服氣)。華裔也不賴,不過,雖有地球村最多的人口,卻不是擁有聖書的民族。不妨謙卑地想一想,為什麼人生要有1/7的休止停頓。

用時間鋪設的道路

經過數天休息,妻精神好了許多。她披上一塊阿拉伯頭巾,隨我們一起行走在老城的石路。我能感受到這裡的路是時間鋪設的,每一條路的盡頭都指向永恆。來到聖墓教堂,傳說是耶穌被釘死的骷髏地。她沒有進去,她說留在教堂廣場上好溫暖。

一月的陽光好得出奇。許多人還在排半小時的隊,進入帷幕跪禱。

我一個人走出聖墓教堂,沒有看見妻,還未到約定時間,我願意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周邊林林總總的小舖子。猶太人店家少不了刻滿祝福的黃銅七星燈檯,基督徒店主奉上熱茶和青色眼淚狀的古董羅馬玻璃。滿街滿市的穆斯林小販擺上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萬國商品,一個巴勒斯坦店主看我在店裡躊躇,乾脆取報紙包好一把彎而尖的鑲寶石貝都因匕首,不管我要不要。

面對這位巴勒斯坦店主惱怒的面色,我說我一直在找的是更鋒利更飽足的東西。

安息日是為人而設

這座古老的城就是一座大墓。

這教堂也是一座墓,一座用疏鬆多孔的耶路撒冷石堆砌的墓。

信甯夫妻走出聖墓教堂,興緻不錯。信甯的夫人康復了不少,也得感謝良好的休息。事實上,好像走出墓地教堂的每個人都興緻不錯。來了,看見了,聖墓是空的。耶穌在此地復活,離開了這個悲慘世界。我向他們遠遠地舉起辛苦淘來的橄欖木《聖經》搖晃,NIV版,封面上兩條瘦魚在木紋理裡遊着,木刻的五餅一點不鋒利,也不會飽足。

此刻,我們每一個人都離耶路撒冷如此之近。

我忽然想到耶穌對門徒的教導「安息日是為人而設」。不難想見,耶穌開始了解他自己,正是在他做工匠的日子。他在做一把椅子或是給屋子上房樑的當中,明白了超越安息日定規的意義。我也是在聖城這些不聖的時間裡,明白了我們無一例外,統統失去了伊甸園,失陷於普通人的庸俗日常當中。苦於無法提起激昂的情緒,無法飽足我們的慾望。然而,每週的朝聖之旅給這庸俗日常賦予了一種崇高的色彩。安息日是給肉身注入的防腐劑,抗拒世俗,抗拒污染,抗拒變質。

生活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每週朝向第七日邁進的一場安息之旅?

正午時分,我很累,也很渴,需要一場好好的安息。

我看見,妻坐在教堂廣場石階上曬太陽。不知是陽光還是病毒,燒紅了她的雙頰、口唇。失去阿拉伯頭巾的束縛,她啡色的長髮在聖墓的風裡自由地舞,彷佛初戀日子的模樣。

作者小傳

武陵驛,生於上海,居墨爾本。聖公會牧師。《世界詩歌》副社長。2018年恢復創作,所著小說陸續見於《芙蓉》、《文學港》、《江南》、《都市》、《莽原》、《安徽文學》和《四川文學》等多種文學期刊。

武陵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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