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宇遊蹤: 熱愛永恆 澳洲 2022年10月

場景是滿的,又是空的。陽光下白茫茫的石頭,猶如老得泛黃的空白畫布剪碎了,灑了一地,和了膠水,再粘合起來,那是約旦河西岸。時間在這裡停滯不前,呈現出無數大大小小乾裂的山谷溝壑的形態。缺水,讓我很難想像這裡也是地中海氣候。曠野不是戈壁,也不是沙漠,這是一種奇怪的疏鬆多孔的地理現象。

我們的朝聖之旅是從墨爾本經曼谷,飛抵耶路撒冷,先前往北方山區,再由戈蘭高地南下,折返耶路撒冷,二度經過聖城以東,從死海緩緩爬上猶大曠野,儼然進入永恆。

阿拉伯導遊博聞強記,他說至今還有隱士住在山地岩壁上的洞穴裡苦修,每月去耶利哥背一回麵包鹽巴。人和曠野的關係,恰如耶穌傳道之前在這裡度過的那四十晝夜。白天是死一樣的寂靜,夜晚是鬼一樣的躁動。人在曠野面前,無論如何堅強,均是渺小如芥。

時間,如同曠野裡那些亙古緘默的岩石和塵埃,無所不在,又像是什麼也不曾改變。

到達耶路撒冷北城,是下午一兩點鐘。導遊在酒店前台交涉一番,回過來,勸我們耐心坐一會兒。適逢週六安息日,公交停駛、博物館關門,酒店在天黑前也不辦理入住。這樣子,我們全團在大堂等,也就是坐了一整個下午。待到地下一層燈火輝煌起來,一名戴小帽的英俊猶太教士出來對著赴宴的眾人舉杯祝禱,那時候街上早已華燈初上。耶路撒冷的含意是平安之城,一路上雖遇崗哨和荷槍士兵查驗,都是平安通過,現在,日頭搖搖晃晃,被放逐到古城的地牢深處。

上午還是凝固堅硬的東西,看起來就這麼容易地消逝了。我們面面相覷,帶隊的彼林斯(Billings)主教曾是墨大神學院的教授,項下掛著沉甸甸的銅十字架,看了一眼阿拉伯導遊,清了清嗓子,表示說我們要像上帝六日作工造世界那樣,在第七日安息。朝聖團裡幾乎全是來自澳洲各地的聖公會牧師夫婦和教會領袖,對遵守十誡中的第四誡命並無認知問題,但有好幾人都在咳嗽,吃了感冒藥也壓不住,有人竊竊私語說泰國正在流行禽流感。

我們與耶路撒冷如此之近。這是2019年的1月。

神僕們都沒發覺這是最好的一年。沒感受到全球大瘟疫和戰爭迫在眉睫,更無法預知《啟示錄》的饑荒騎士來臨也是無遠弗屆的事。

第一次守猶太教的安息日,我們在耶城。在大堂餐廳吃晚飯前後,越來越多的遊客加入坐等行列。日頭落下後,前台服務生忙碌起來,電梯也叮咚叮咚開動起來,然而僧多粥少,在聖城乾坐到深夜十一點鐘才得以入住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妻也許是聽見了我的腹鳴,也許是看我百無聊賴,問我在幹什麼。我把手裡塗畫過的紙條團起來,扔進廢紙簍。她不曾發現我在紙上寫的全是時間兩字。除非你都一一承受了,否則無法深切地感受到時間在狹小空間內的折疊壓縮。上午還是凝固堅硬的,下午變成鬆懈粘稠的,天黑以後彷佛不存在似的。等待是一生中最初和最後的蒼老。這一刻,妻若是仔細,定能發現包括我在內的眾人都在等候的大半天裡,或多或少地焦慮了,蒼老了。

時間,在注意不到的角落扭動了一下。妻不知道我為之不安的,不光是時間,安息日也不光是古老乾癟的理念。

身心浸透在安息日最後的微光裡,我指著窗外對妻說,你看,那是大馬士革門,那裡直通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

妻打著呵欠,遙望昏黃和黑色交錯的城市之光,淺笑裡滿是倦意。

我有些抱歉,到底有多久沒有二人旅行了?自從孩子們介入我們的二人世界以來,他們早已成為我們的宇宙中心。

妻對我說過,有一件很神的事。不管願不願意,不管信不信,全世界如今都是按宗教所述創造天地的七天,區分星期的每一天,分別以日、月、火、水等七大星體命名,故名星期。 又按做禮拜的緣故,星期一到星期六稱為一禮拜。基督徒在星期日做主日禮拜,基督教國家將星期日定為法定休息日,六日工作制慢慢波及到全世界,演變為五日工作制。

如果追溯其源頭,總要回到《聖經》記載的神的誡命,規定六日工作,第七日休息(猶太教約定俗成的週六)。古代以色列規定一週7天,要有一天完全休息,禁止任何勞動,定為聖日。這是強制休息的規定。曾有人在安息日出去打柴被摩西處死,可見當時執行安息日誡命的嚴厲。律法由此制定了禧年制度,每七年為一個禧年,那一年地不可以耕種,也不可以收割,樹上結的果子也不可採摘,留給城裡窮人孤兒寡婦以及田野裡的動物。可是,現在情況大不同了。如果有一條神的誡命,遵守與否無所謂,那必定是安息日。人人都這麼忙,誰有時間休息呢?尤其是世界上最勤勞的華人,誰願意輕易浪費生命中的七分一時間不開店不工作不學習不產生經濟效益?

但是,耶路撒冷不一樣。聖城就是那麼一個很神的所在。在互聯網世代,依然在虔誠地持守安息日制度。在這麼個美好的週末,對著這麼多疲累饑渴時間寶貴的異鄉客,為著不用手指頭按電鈕,電梯也不惜停運,連時間也不惜休止。

第二天一大早,我發現誤會無處不在。酒店房間窗口對著的並不是大馬士革門,而是一間城堡樣式的神學院。早餐後,我們在老城前下車,跟著來自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導遊從大馬士革門入城,穿過熱鬧而嘈雜的穆斯林區,隨著擊鼓吹號揮舞大衛星旗幟的人流,來到一個萬人歡動的所在。整個場面都是喜慶歡騰的,我們無意中趕上了這裡常常舉行的少年成年禮,廣場上看不見的細微氣流裡無不淌著蜜糖的歡愉,然而,面前的這座歡樂之牆就是哭牆。

每逢安息日,哭牆飆飛著無數眼淚,訴說著猶太人是神揀選的苦難深重的選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該牆實際上是現今伊斯蘭聖地西牆的一段。想當初,歐洲人認為耶城是歐洲的盡頭,這面牆則是歐亞分界線。前11世紀,大衛王統一猶太各部,建立了以歐洲盡頭為首都的以色列王國。其子所羅門在首都的錫安山上建造了聖殿,史稱「第一聖殿」。前586年,聖殿被入侵者巴比倫人摧毀。四萬多猶太人被虜,史稱「巴比倫之囚」。經過半個世紀的流亡,猶太人陸續重返家園,又在聖殿舊址上建造「第二聖殿」。西元70年,羅馬帝國的提多將軍焚毀聖殿,數十萬猶太人慘遭屠戮,其餘的被迫遠走他方,分散於萬國之中,如銀河沙數。直至拜占庭時期,才在每年安息日獲得一次重歸故里的機會,漂泊四海的猶太人紛紛至此,面壁而泣,哭牆由此而名。

喜樂和憂傷豈止是同時存在,喜樂的內裡也是憂傷。或圍著一張張長桌舉行聖禮,或端坐在凳上念誦經文,或獨自面壁肅立默禱,或長跪在地悲戚啜泣。牆壁磚石縫隙裡塞滿了各種紙條,想必寫滿了祈禱詞。更有消瘦的黑衣教士伏首在石牆上,作悼念狀,周圍一切都消失了似的。

當我和同行的澳洲畫家信甯也戴上了猶太小白帽的時候,安息日讓這裡出現了一堵時間停滯的牆,帶來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我們這些南半球的朝聖者不遠萬里風塵僕僕趕赴聖地,有沒有得到上天所應許的安息呢?

在哭牆下,仗著一點可憐的神學知識,我們用英語跟一位猶太老拉比有過一番宗教對談。看他的白鬍子寬簷黑帽子以及深沉的黑眼睛,可知他屬於正統派猶太教。他告訴我們安息日之所以獨特,因它是一項聖化時間的創造。《創世記》第二章共出現了rested(中文「安息」不妥,宜譯作「休息」,但為尊重和合本傳統,此處仍作「安息」)兩次,在惜墨如金的創世敘事中,安息的一再重複,只能是強調第七日作為神言說創世的結束,意義非同凡響。唯有第七日蒙神祝福,也唯有這一日沒有夜晚。創造是全然的光明,安息是沒有黑暗的。

據他說,安息日的踐行始於西奈山律法頒佈之前,逐漸形成誡命,出現在十誡中。猶太先民在第七日的安息禮拜中,重新發現了創造之功,把時間分別出來,建造一座永恆的時間神殿,那殿只屬於神和神的子民,再也不用擔心聖殿被毀。創造在六日裡面成形,其存續卻需仰賴於第七日的聖潔。

神的聖潔在時間的聖殿中重新放射著熠熠的光輝。

武陵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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