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特輯: 憶先父 澳洲 2021年09月

先父在文革中離我們而去已半個多世紀了。昨夜不意夢見他,醒來止不住一番回憶。當時中國還沒有父親節,今天獻給他遲到的祝賀:父親節快樂!

留法博士

留法並在歐洲住過多年的先父說過,他帶回國最重要的財富是民主平等的思想和對教育的信念,這比他帶回的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和學問更重要。為此他耗盡祖傳財產辦了義務職工學校,相當於今天的成人教育,而祖父在寧波辦的一所西式小學至今亦有113年歷史了。

貫徹民主

在家裡先父貫徹民主平等,對我們的教育不遺餘力。當時我家住上海愚園路,先父的朋友、大翻譯家傅雷就在拐彎的江蘇路,離我家挺近。傅先生對法國文學和中國文化,有同樣的愛好,比如聽昆曲和蘇州評彈,常去當時的靜園書場聽書。他同先父一樣是戴法國帽穿長衫رر當時高級知識分子的裝束,坐三輪車去的。不同的是我從沒看到他帶兒子去書場,先父則帶家母、我和哥哥、弟弟一起去,一輛三輪車坐得滿滿,儘管我們除了大書(常是什麼演義、武俠小說一類),還不怎麼聽得懂那些嗯嗯啊啊地唱老半天的古代言情小說,但愛那裡賣的小吃:五香豆腐乾、素雞、茶葉蛋、鴨掌、鴨肫、雞翼等,先父常買些給我們吃。

不打孩子

這就是他的民主思想:從不獨自一人享受什麼,家裡有什麼好吃的總要平分,他跟我們一樣,有時只有一個月餅或一個蘋果,他總要切成六塊,每人一塊,吃水果時為我們削皮。先父從沒打我們,也不重言苛責,有時他也談起傅雷為傅聰學鋼琴常打他,說是像約翰٪克里斯多夫小時被父親打一樣。他說他總是硬不起心打我們,即使想打也不能,因為他左右手都是通關手,民間相信通關手打人會傷人。其實他可算手無縛雞之力。他讀過錢鍾書、楊絳寫傅雷對兒子之兇和嚴,認為打孩子是愛他們,先父卻難以接受這觀點。

到澳洲後我才發現先父是對的,澳洲不准家長打孩子,甚至語言苛責也不行,屬於家暴,雖然歷史上西方也曾有過父親打孩子的事,但他們較早認識到這是侵犯人權。

反對專制

先父明言不認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些所謂的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看看《紅樓夢》的賈政就知道)。歷史上曾有父親發現女兒做了什麼有辱門庭的事(其實只是自由戀愛而已),就會扔下繩子、剪刀和後院水井由她選擇,人怎可這樣的殘忍!這就是為何會有祝英台頭撞梁山伯墳的故事,讓他們變成美麗的蝴蝶,就是對這種父母操子女婚姻生殺大權的抗議。他並反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說為養老還情有可原,為繼承香火死後有人祭祀就毫無道理了。他反對女孩不算「後」,出嫁後就成潑出的水,還有父母死後要兒子在墓邊守孝三年。當時平均壽命才40歲,這三年是年輕人幹事業的黃金時光啊,先父說這是中國生產力發展緩慢的原因之一。

早知真相

儘管先父對我們這麼民主,回想起來我還曾頂撞過他兩次。一次是讀初二時參加國慶遊行回來,很興奮地只顧講遊行見聞,忘了叫爸爸就坐下吃飯。先父說:你回來還沒叫過我呢。我說:現在講民主,不用叫爸爸了。他說:那你也不用吃飯?我說不吃就不吃,離開飯桌。家母趕緊打圓場說你爸是跟你開玩笑而已。後來想起來,當時唸的市重點中學確是常對我們這些一知半解年齡的學生進行洗腦教育,要非工農出生的學生同家長劃清界線,有的資產階級子弟甚至背叛家庭檢舉家長。我想當時一定很傷先父的心,他對我們這麼民主,我還要用民主去教訓他!另一次是讀大學時不知怎麼就當時的建設問題跟他辯論起來,我用當時偉大領袖的話頂撞他,說他落伍。他喃喃地說:你還年輕,以後會懂的。最近讀到陳雲的評語,認為那人「治國無方,文革有罪」,說明先父早就知道真相,只是當時不敢在外講,想不到在家講還得受兒子批判!

啟蒙教育

先父認同「養不教、父之過」,問題是教什麼、怎樣教。他從不強迫我們學習,而是啟發我們的興趣,因材施教,以身作則。對我們他既是老師又是顧問、同學或朋友,一起分享知識。唸小學時,每天我們做完功課,家母在做晚飯,他會停下工作給我們講故事:西遊、三國、水滸,還繪聲繪色地表演,比如李逵吃魚,用兩根指頭將宋江吃剩的魚提起來放進嘴裡連頭帶尾將骨頭都嚼爛了,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我一直記到現在ةة他就是這樣對我們作古典文學啟蒙教育的。

在中學時我喜歡外文,每天放學回家他會給我上一課法文,在帶我出去散步作為休息時,會邊走邊講法國偉人的故事: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孔蒂亞克、雨果、左拉、巴爾扎克,還有歐洲的風土人情。我的很多有關西方的知識是從這種談話式的教育中不知不覺地獲得的。先父去世後,我完成了他的未竟譯作,並在商務出版社出版了法國大哲學家孔蒂亞克的《人類知識起源論》,若沒有從小這樣的家教,是無法完成這本難度極高的傳世之作的。

讚賞平等

記得特別清楚的是他讚賞歐洲國家總統、總理在街上同百姓一起行走。來澳後我看到昆州州長高斯提著公文包走在布里斯本的街上,州長彼蒂帶孩子去中國城飲茶,不坐政府車更無警衛,我也曾同霍華德總理一起吃過飯,方知先父所講是實。

家學薰陶

家兄喜歡書法和國畫,先父會拿出收藏的碑帖和新羅、八大、石濤、文徴明、藍瑛、鄭板橋、任伯年等作品,同他一起欣賞並講解。舍弟愛繪畫,他也會拿出歐洲帶回的畫冊對他講歐洲美術史,從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菲爾、提香、安格爾、倫勃郎、梵高到法國印象派大師。當然我也會旁聽,所以對中西藝術也學到些皮毛,雖不如兄、弟那樣成了名家。朋友來時,他們一起交談,他並不像楊絳所寫的傅雷那樣將兩個兒子趕出房門不許偷聽,還突然檢查,發現他們偷聽就大發雷霆。先父允許我們在場,因為有些是畫畫的朋友,就可讓我們聽聽他們談什麼或看他們揮毫作畫;有些是說英文的朋友、教授或洋人,他們用英文交談,我有機會聽說,英語口語就這樣從小得到了訓練。

好學到老

做教授的先父學貫中西,年輕時曾獲上海中學生國文比賽首獎,曾師從章太炎;直到年老仍很好學:白天讀或譯英法文作品,讀到好的章節會反覆高聲朗讀;晚上誦吟黃庭堅、袁枚詩話等直到半夜;週末揮毫或作國畫,曾師從吳湖帆的弟子趙叔孺,所以我們都很自覺用功,個個考入市重點中學且在班裡名列前茅,根本不用棍棒逼迫。

思父責己

回憶先父我覺得自己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女兒打電話來祝我父親節快樂時我很想向她道歉:她年幼時學鋼琴,我確是沒耐心,也像傅雷打兒子一樣打過她。那時她雖很小,卻至今記得,我也為此很懊悔。她有同學來家裡玩,我生怕影響她做功課,總對她們拉長著臉,嚇得她們都逃走了。

我想趁著父親節對年輕父親說:沒有不想學的孩子,只有錯誤、沒耐心、簡單化的家教;棍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的教育文化早應丟進垃圾桶了。《聖經》說得好:「你們作父親的,不要惹兒女的氣,只要照著主的教訓和警戒養育他們。」(《以弗所書》六章4節)

洪丕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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