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
文／龍若谷

半晌，非媽說：「我知道，之前看到他的病歷……」大家很吃驚，面面相覷。「……我離家後很快考到了護士執照，現在已是護士長，我一直訪尋你們，去過以前的公屋， 你們已搬走了。想到你們很可能仍住在這區，才申請來這區上班，碰碰運氣。」非媽凝視著阿非的視線沒離開過。

阿非回想當年第三次獲派到居屋時，老爸仍盤算了大半年，姑媽說： 「大飛一直不肯搬，就是怕你回來找不到！等好久才獲派到原區。真的，大飛沒有怪過你，他一直說自己沒用，連老婆也養不起。」姑媽搥著雙腿，像替非爸搥胸認錯，大概是風濕發作。

非媽又哭了，努力吸著鼻子說：「是的，我一進來看到這藤椅……就知道了。我……上個月……按地址找到…… 這裡，也看到你們父子，沒想到……小非長得這麼高大健康……若不是他跟大飛一起，我一定認不出他來的。」非媽露出她第一絲的笑容，淚光串成的碎鑽，掛在慈母腮旁，是最驕傲的首飾。

姑媽卻張大了嘴，吃驚得不得了：「什麼？你早找到他們父子？那……你……應該早點相認啊！」

阿非也不得不頓足暗罵，若她早點和他們相認，老爸可能就不會逃病求死了。就是老爸仍然要逃病，起碼也會少一點遺憾的。這個媽為什麼就是要一錯又錯？

「我……沒資格相認……」非媽看著阿非，怔怔地說：「連鳳姨阿基一家都懂得疼你，你媽卻這麼狠心……」阿非打斷非媽，高聲說：「好了，我原諒你了，行不行？行不行？」他不想學這些老人，他們向他示範的遺憾也夠多了，他想以後的人生裡有媽，搞不好，心靈感應到現在，老爸也會回來。原諒有多難？下決心就行了，阿基的上帝不就天天在赦免人的罪嗎？

非媽呆住了，看著阿非，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說：「可是，我不行，我不原諒自己！」

姑媽驚訝說：「小凡，你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呢？你這豈不又變成大飛了麼？」阿基和阿非都還沒聽懂這話，非媽卻幽幽地說：「我再婚了，有丈夫有兒子，你說我怎麼原諒自己？ 怎有資格？」

「人若錯一次便會錯下去，再也回不去原點，回不去了。」說到這裡，她崩潰了。

原來是這樣，她一直沒回來找他，是因為她生活得很好，護士長、ＢＭＷ、丈夫與兒子，他父子倆缺乏的，地位、金錢、家庭等等，她全有了，她根本不需要回來認他們。她跟他們早就是不相干的人，怪不得白天阿基追到停車場，她是被抓到才不得不認他。這時，他覺得自己正被二度──不！連老爸的在內，即被三度拋棄了，再也沒有浴巾或兔兔窩可以躲，逃吧， 逃到哪裡才好？老爸逃病也真逃對了時間。剎那間，他要原諒她的寬大，多年來代老爸感到的歉疚……這些美德全都蒸發了，留下他的肉身像鹽巴一樣擱淺著，既鹹且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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