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哥林多前書》十三章13節)
世上最好的東西
天底下可以設想的最悅耳聲音在問:「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什麼?」
我很想說,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不能說。
耳畔的男聲是天使發出的。他說:「我會給些東西,讓你舒服些。」
他說的是英語,他給我的是世上最好的東西。我人在ICU,醫院是博士山的Epworth,我記得,一點也不懷疑。甚至,想起來我是在星期日下午入的院,預備手術花了半天時間。現在,是哪一天?幾點鐘?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其它,什麼也不記得了,什麼也不能多想。但我很欣慰,我不怕了,世上還有什麼比無需懼怕更令人欣慰的事?這是當心臟重新跳動的時刻。如此,算是死過一次了。再世為人,滋味真好,A second chance(第二次機會),我想,手術終於結束了。
手術沒有失敗
黑暗。點點綠色螢光,以及飄忽的白光,都是微光,在黑暗的水流中浮動。黑暗是兩岸的,其實,河有看不見的第三岸,這條黑暗之河是三維的,有相當高度的岸。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說過的微光,就出現在此刻的第三岸。我的喉嚨裡塞着什麼東西,像快要淹死的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Water, water……」
自己說的是英語,似乎可以判斷無疑,理智回來了。我的心立刻安定了,生命的搏動尚在心臟這裡,準確說,手術該沒有失敗。並沒有痛或痠之類預言的不適,口渴感壓倒了一切。耳邊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低語,聽不清什麼,但,我分明感受到了固體的冰冷在齒間,可以嚼碎的寒意,是一種固體,融化在口唇間──冰。
又睡過去了。在入睡之前,我想到的是,麻醉師做過技術解釋,這不是深度睡眠,而是醫學意義上的「昏迷」。我又進入了醫學昏迷狀態。按麻醉師的預定。
夢中,一如入院前,我再次問麻醉師:「我的心臟要停跳多久?」
麻醉師看出我的不安,笑着回答:「手術預計三小時。我會讓你睡得長一些,大概睡到手術日晚上,你醒來不會太難受。」
我又問:「手術最大的難點是什麼?」
相同的問題,我問過我的手術醫生,記得他的答案是「手術後頭三天,要克服感染、肺炎和心律不齊等等十幾種併發症」。
麻醉師的反應卻與手術前做輔導的那個亞裔小醫生幾乎一致:「我們每週都做這種手術,很成熟。」
「今天有做?」
「每天都有。」她說。
心臟嚴重受傷
生平第一次服安眠藥。我向夜班護士羅伊主動索藥,他沒有查問病情,也沒有遲疑。甚至,會心地一笑。那是我出ICU的第一夜,下午離開ICU,沒有去普通病房。拔去了共計七根導管(尿管、腹部和後背的三根引流管以及脖頸上右上臂上的三種輸液管),躺在CCU的病床上,舒服了許多,但,這種舒服,歸根結底似乎也是假象,胸口依然插滿電極,連着心電圖監測儀。一長條透明敷料下血漬漫長,刀口下方有兩大坨棉花,埋着兩個硬邦邦藍色塑膠片,各有一根電極姑且留在我的心臟裡,晝夜按需調整心律,時時提醒我,胸腔裡這顆心臟經歷了開胸大手術,嚴重受傷,非常脆弱。每一餐每一口下嚥都有嘔吐感,想來與心臟上的電極有關係。醫生和護士一度在我床前來回研究,床頭的監視器上,我的心率很慢,一度低於50,他們小聲地商量着什麼,神情嚴肅,如同探討地震之類災害可能帶來的毀滅,我猜想是為採取何種心率調整模式傷腦筋。
攥在手裡的愛
從來,我是一個落枕即眠的人,但生病住院和等待手術期間都成了失眠夜。也因此上藥果效很好。但,在夢中,始終有一個天使般的聲音(注意是男聲)一直在問我:「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什麼?」這個問題太大,太沉重,一旦思謀,開始回答,我就會驚醒,冷汗涔涔,在床邊摸索尿壺。輕鬆過後,胸前皮膚感覺又緊繃,成一塊鐵板,壓得我無法動彈,據說心肌梗塞發作就像胸口被大象一腳踩住。安眠藥效過去,我又開始失眠,思緒如今晚的月光,即使窗簾再嚴密,也能穿透無數莫名的悲傷。為什麼這樣心臟瓣膜感染那樣倒霉的事要落在一個個體頭上,1%的概率,讓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然而我也有安慰,既然我在思索:我發病是在公立醫院奧斯汀,現在卻神奇地被以公立醫院病人身份入住私立愛普沃思醫院,享受單人病房,公立醫院免費醫療,還能挑選奧斯汀第一刀外科馬特藍尼斯醫生主刀,這不是恩典是什麼?這不是平安是什麼?這不是神蹟是什麼?平安,像今晚的月暈,淡淡的火苗,無法在黑夜裡熄滅。平安的根源,在於無論如何的信。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如果你尚有信心,就攥住了盼望之事的核心,也得到了未見之事的憑證。世間的愛,以及由上而至的愛,如同奧妙的月色,就攥在我的手心裡,雖然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把握,世上沒有比愛更難解的謎語,卻偏偏有一些人不相信,甚至於没有愛,自己缺愛以至於認定别人也没有。對於這一切,我只有讚美。
我所讀過的聖書說,人世間有三樣東西,對人最重要,FAITH(信),HOPE(望),LOVE(愛)。對這三個字詮釋得最好的地方,我想,無外乎醫院。我在另文中曾經寫到:醫院,是一座培育各式病人各種疾病的魔山。魔山與實踐信望愛其實並不矛盾。事物常常在這些矛盾的張力中此消彼長,相輔相成。猶如人心的幽暗,並不妨礙一個人將慈愛施予不相識的另一人,在醫院中比比皆是,我看見天使成群結隊出沒這地方,我只有讚美。
一切都有安排
妻差不多每天要來醫院看我兩次,有時候,帶着兒子或女兒。引得值班護士羅伊Roy拊掌大笑,他善意地取笑我的妻子恨不得一天能來醫院三四次,他不知道妻曾經也是在醫院上夜班的人。羅伊是外表嚴肅工作認真的印度人,皮膚黝黑,眼神深邃,他是我的睡眠黑天使,為人嚴肅,卻不刻板,也不刻薄。每次攤開手掌,掌心裡不會令我失望,必定有一兩顆安眠藥。記得出ICU的第一個晚上,半夜我被痛醒,胸前似乎又壓着一塊鐵板,動彈不得,羅伊趕來,給我帶來兩粒止痛藥。嗎啡?我問他,他點點頭。他看人時候瞪着大眼睛,眼神嚴厲,他那天的晚安別具一格:「睡吧。上帝一切都有安排。祂不是要你更認識祂,而是要你更親近祂。」
病房裡的牧師
一定是麻利多嘴的納紅護士告訴他病人是一個牧師,一個寫作的牧師,我想,但我不能肯定。在醫院裡,我只是一位病人,並沒有任何特殊,也不具任何特權。我對自己的病無能為力,何況別人的痛楚。可是,羅伊並不因為牧師寫作而高看一眼,他很嚴肅地管我按時吃藥,也時不時提醒我上帝在看着我。每當我忍不住抱怨這個手術太大了,大到不是人可以做的,他總是板着臉,像老師那樣糾正說:「上帝不能叫人承受你所不能承受的。」
我在心內歎氣,遇上羅伊這樣病房裡的牧師,我還能有什麼可抱怨的?他老是一邊給我藥片,一邊像牧師那樣給我佈道,他說的不多,但說得都在點上,幸虧他只做夜班,神學對病人也可能是一種負軛。白天,大半我可以輕鬆地與護士納紅聊兒子聊工作聊家庭聊移民。上海來的護士納紅會說:「這個手術算個什麼呀,在這裡吃好睡好玩好,譬如度假,輕輕鬆鬆度完假,就回家。」
我可不想來醫院度假,哪怕私立的Epworth的氣味比公立的Austin醫院好受,卻不會像個真正的家。不過,我喜歡與納紅聊天,一杯來自博士山的珍珠奶茶,能叫她快樂大半天,叫我流半小時淚。
最壞的會過去
妻也不是悲觀之人,從醫經歷令她看待手術有時候冷靜得冷酷。然而,五月份連續兩次半夜送我去急診,最後一次,她在餐桌前匆匆扒拉幾口冷飯,肩頭忍不住顫抖起來,我轉到她面前,發現她的淚,正無聲地,滴落在飯碗裡。我摟住她,等她的身體停止抖動,遞給她紙巾,告訴她不要急,最壞的會過去的。她哽咽着說見不得我如此受苦。
其實,這點苦算得了什麼,這幾個月裡住院抽血點滴X光超聲檢查等等遠遠超過我以往人生的總和,超過了妻能負荷的。她從未想過我會病到無法平躺着睡覺,病到每天失眠,痰中咯血,病到需要開胸大手術。朋友們聞之,在震驚之餘,不是勸我保守治療避開開胸,就是良久啞口無言。最後免不了勉勵我相信澳洲公平的醫療制度和上乘的現代醫療水準。但,我知道這手術嚇倒了他們,甚至是護士,給我上門換藥的一個男護士當着我的面承認:「安慰別人是容易的,萬一換成是我本人,我也不曉得怎麼辦。」(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