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何兆斌博士 于 2025年12月24日
类别: 号角月报

為何總是要求聾人融入主流,而不是主流學習手語?《看我今天怎麼說》挑戰我們:誰的語言,決定誰的世界?

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講述女主角素茵兒時因病聽覺受損,家人希望她融入主流社會而要求她用助聽器、讀唇和口語溝通;但素茵無論在學校還是工作的地方也感到格格不入。兩位聽覺同樣受損的Alan和子信識於微時,子信堅持不用助聽器,並以手語溝通;Alan則既懂手語也會口語,積極投入主流社會,並與素茵同為人工耳蝸大使向聾人推廣此科技。

人工耳蝸和手語的使用

故事的張力出現在人工耳蝸和手語的使用:前者的推廣會否抹煞後者的生存空間?子信以手語自豪並抗拒口語,認為手語最能表達聾人的內心世界,他更惱怒Alan在推廣人工耳蝸時,沒鼓勵人更多認識手語。另邊廂,素茵起初不懂手語,但跟Alan和子信學習後慢慢愛上以手語溝通,甚至放棄助聽器,因她覺得手語最能表達自己;然而,她這決定遭到父母和Alan責備。

語言呈現建構我們的世界

《看》談的是聾人的故事,但電影透視一個更深的、涉及所有人的思考角度,就是「語言」和「世界」的關係。廣義而言,手語(Sign Language)跟國語、英語、法語一樣,是一種需學習才能跟某特定語言群體溝通的中介;而我在這裡說的「世界」,不是指地球、國土等物理意義的空間,而是人認知的現實,存在於我們內心的世界。

以一種我們熟悉的語言溝通,自然最能表達我們的內心世界;但語言可不是被我們用來表達內心世界的「中性」「工具」而已,語言更建構、塑造我們的世界。

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來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含意是語言形塑我們的世界、對現實的認知、對自我的理解,像人類需要有瓦遮頭的住屋,而房屋是由某語言搭建成的,人會把自己的生命安於其中、安身立命。語言因此會影響人如何生活、如何看自己、如何理解自己的「存有」。

手語不單止讓素茵找到最能表達自己的語言,更令她找到真我,促使她思考是否要離開那個以口語溝通,但自己難以融入的世界。手語世界是令她感到最自在的世界,她樂意安居其中。手語世界改變了她原有的世界、改變了她如何看自己,也改變了她如何看聾人世界──故事結尾正描述她離開時稱,自己作為公司「吉祥物」的「職位」,轉做一份她真正喜歡的工作。

走進我們不了解的世界

既然某種語言建構某個世界,當我們學習另一語言時,即表示我們走進另一世界;而我們的世界會因此被打開,原有的視野會被拉闊—這是語言建構世界的進一層意思。電影描述子信熱愛潛水是甚具象徵意義的,因潛水時口語世界變得無效,水裡的人只能以手語溝通。這正說出我們一向身處的世界有其限制,而另一世界可以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意義。

但走進另一世界,不單純因那世界有令我們欣賞的地方。觀乎《看》整個故事,導演黃修平似乎不斷叩問一個問題:為什麼很多人想聾人學習口語,融入主流社會,而不是主流社會鼓勵人學習手語以更了解聾人世界?為什麼是主流社會要非主流人士配合,卻不是主流人士走進非主流群體,了解他們更多?是非主流應順應主流,還是主流應主動了解非主流以表尊重?這是連串深刻且顛覆的詰問。

《聖經・使徒行傳》第二章記載,五旬節時耶穌的門徒被聖靈充滿,有口才說起別國的話,向身處耶路撒冷來自不同地方、說不同語言的猶太人宣講基督耶穌的福音,最後「門徒約添了三千人」(41節)。我們可有想過,為什麼聖靈不充滿眾人,令他們全部懂得和一致地以當時流行的希臘語溝通?這樣做不是更有「效率」嗎?但聖靈沒有這樣做。祂卻使門徒以當時非主流的、多樣的語言,跟來自五湖四海的人見證上主的大能。箇中含意,值得深思。

《看我今天怎麼說》:語言、世界、真我與他者|何兆斌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