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陳謙 于 2025年6月2日
类别: 澳洲版

秋天的果實

秋天的陽光和空氣一定是容易令人沉醉的,不然為何我們一站在藍天下,就頓時如出籠的鳥兒般,渴望着飛翔?

自由的鳥兒

屋外的鳥兒們,應是從未體味過鳥籠滋味的。牠們從不懼怕人類,總是悠閒地彼此絮絮叨叨碎碎念,啁啾的鳴響如同葉片間閃爍的斑駁日影與曦光。聽多了鳥語,人類也大致可以按照自己一廂情願的理解力去明白牠們嘰嘰喳喳的意思了吧。比如此時,枝上那些鳥兒們又開始熱烈地呼喚起彼此來。某一隻殷勤地喊,「Come here! Come here!(來這兒!來這兒!)」另一隻重複着回答,「Wait a minute! Wait a minute!(等會兒!等會兒!)」

或許是環境使然,屋外的鳥兒們,呼來喚去,講的竟大多是英語。當然偶爾也能聽到些中文。秋高氣爽,天起涼風。南院籬笆外的桉樹上,總有熱衷旅行的鳥短暫歇息。「去瞧瞧!去瞧瞧!」是我所聽得明白的母語,拖拉着某種屬於遠方的腔調。也不知其他夥伴們是否聽得懂,總之響應牠號召的寥寥無幾,如月明之夜的稀疏星辰,「Where? Where?(哪兒?哪兒?)」夾雜着,「誰?誰?」

除了會說話的鳥兒,還有會嘲諷的,會怒斥的,會模仿人的,會嚇人的。

寂靜的深夜裡,人們都已安睡,突然一聲接一聲的尖銳長鳴划破夜空,如同幼兒聲嘶力竭的夜啼般撕裂人心,此起彼伏。曾有好多年,我一直在從夢中被驀然驚醒時暗暗同情着不知哪家鄰居的孩童,以及孩童的家長。那樣厲哭鬧騰,該有多麼消耗人。直到某天頓悟:一模一樣幾乎刺破耳膜的響聲,一模一樣的頻率,重複了這麼多年。會有什麼樣的人家,養着如此永遠長不大的嬰孩呢?

但我終究不確定是哪一種鳥,也一直無暇查考。

一鳴驚人的,也可以不是那種哭啼聲,而是笑聲。肆意癲狂的笑,波浪翻騰的笑,笑天下可笑之事以及不可笑之事的笑。哪怕不見蹤影,也知道是某一隻笑翠鳥在向全天下展示其傲視群鳥的肺活量。

豐收的喜悅

和諧與偏愛

和這些擁有翅膀的族類之間,本是相安無事和諧共處的。在院裡勞作時,我喜悅牠們或是漠然踱步或是咋咋呼呼的陪伴。牠們的羽毛,總帶給我心靈某種難以言傳的溫暖。若遇見我正翻土,牠們會翩然而至,顯出極大的興趣。土裡隱藏的某些種子或昆蟲,是牠們啄食的對象。我是慷慨大度的,任牠們就是了。只不過若有蚯蚓被翻出來,我必要立即庇護,絕不讓這些為土地肥沃做出極大貢獻的功臣被啄食了去。

按理說,天地萬物的被造,各從其類,我不偏心。對於鳥類,也無種族歧視。但作為某種程度的曾經受害者,我竟也對某些潛在威脅漸漸起了戒心。

斑鳩與鴿子

我喜愛各種鳥。特別是曾在後院橘子樹上做過窩的澳洲斑鳩。母親斑鳩在樹上窩裡孵蛋時專心致志,不被任何外界事物所干擾,連好奇的我搬梯到樹下,爬梯上,拿手機拍照錄像招呼家人來看,牠都無動於衷,一連數日甚至數週都不起身。父親斑鳩常飛走,或去上班或去社交,不得而知,但常飛回照應伴侶。神奇啊!後來小斑鳩們終於被孵出來了,從雛鳥慢慢長成幼稚園的年紀,在枝間跳躍行走如履平地。那是多好的高端「住房」條件啊!但牠們還是搬走了。其實不能叫「搬家」,因為也沒搬走什麼,只是一整個家庭從大到小從樹上集體消失而已,窩還在。那之後再看到澳洲斑鳩,總認不得是否就是這家,抑或是否和這家有親戚關係了。

話說回來,幾年前屋頂來了好多鴿子。我本是喜愛鴿子的呀。牠們從來都是和平的象徵,性情溫良,至少不像澳洲喜鵲那樣可能在孵卵期俯衝突襲人類。我就曾在某個傍晚散步時,被右邊驀然飛襲而來的黑影猛烈撞擊右臉頰。當時巨痛無比以為被撞出了個洞,用手一摸,還好,皮肉俱在。眼睜睜看着黑影扇翅而去,正欲發作的滿腔怒氣冤屈撲了個空。據說,平日裡遇見澳洲喜鵲最好不要得罪牠們,免得被記仇。我自認從未得罪過任何喜鵲,無端受欺,豈有此理。

但後來發現,這些鴿子不是客,而是主旄喧賓奪主。牠們隊伍不斷壯大,打算長期居住了,也不考慮交租金。牠們看上了屋頂北面一大片太陽能板:那下面的全部空間是可為牠們遮風擋雨的大型旅館。於是牠們轟轟烈烈在那裡開始建造家園:銜來枝葉壘窩,結婚,生子,舉辦各種社區活動,呼朋喚友,鍋碗瓢盆熱鬧非凡。若有遠方來客,牠們必要熱情留宿,甚至張羅相親婚禮產後照顧一條龍服務。動不動就東家長西家短沸沸揚揚「咕咕咕」個不休,三天兩頭開派對,忙得不亦樂乎。

在此之前,我們是用輕靈來形容鳥類的,牠們細細的腳走起路來如凌波仙子。但在此之後,顛覆三觀的時刻到了:所有這些鴿子,全部穿上了笨重的軍用靴子,搖擺着肥胖的身軀在屋頂奔跑踐踏,砰砰乓乓,反正就算踩破了瓦片也不需要牠們負責修,自有屋頂下的僕人們伺候。牠們是不講文明的,除了大聲喧嘩,還隨地大小便,屋頂屋沿和周邊,屎跡斑斑,到處可見。就算是收容難民,也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吧。

這種情形持續了不知多少年。只能說,真正的房屋主人是不大有智慧當主人的主人,是常常寧願選擇縱容的主人,是在不斷退讓中喪失了主權,被逼得自己幾乎成了邊緣人物的主人,是疆界概念混亂的主人。聽公園另一邊一西人老頭鄰居說,可以拉出水管噴水驅趕。但每次衝水將牠們暫時趕跑後,牠們自然而然又回來。畢竟這是牠們的家呀。

只能說,一味地寄期望於一幫在頭頂上享受着各種福利的牠們某一天突然「自覺文明」起來,是自欺欺人的鴕鳥政策罷了。這樣的愚昧,往往需要有旁人點醒。有耳的都當聽,才能重整旗鼓,保衛家園。

終有一天,來滅蟲的小姐姐一眼就發現了問題:這裡簡直就是個重災區啊!於是介紹辦法:可以請專業人士,在屋頂的太陽能板下面周圍,安裝上防護的網,鴿子們再不能「非法入境」,便會慢慢離開。

其實這樣做,對於這群只想安家落戶的牠們來說,是殘忍的。但是,保衛家園,又是必須的。於是,就請了專業人士來。讓專業人士去做「殘忍」的專業的事。

那之後,每天依然聽到軍用靴子在屋頂踐踏,每天依然聽見那裡亂作一團,彷彿硝煙瀰漫。牠們大概正奔走相告:進不去了!真的進不去了!而我的心,每天都被揪得一陣陣發緊,無聲地哀求牠們:別再衝撞了!我不能再縱容你們了!你們走吧!離開吧!回到真正屬於你們的廣闊天地中吧!回到你們最原始的樂園吧!

如專業人士所預測,幾個月後,牠們終於放棄嘗試,不再來久居了。周遭的地上,樹上,偶爾還可見殘留的破碎鴿子蛋殼,提醒着曾經的那段記憶。往事不堪回首,只能讓歲月慢慢洗滌曾經的滄桑。

這顆火龍果裡面已被掏空,不知被誰吃掉了,留了一個空殼

與動物鬥智鬥勇

而生活的繼續,總伴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旋律。

院子裡的火龍果,往往是在收了第一撥的幾十個果實之後,就開始發現正待收割的果實已是空心的。總無法確定是被鳥吃了,還是被果子狸吃了,還是被蝙蝠吃了。果子狸會吃百香果的葉子,是我們親眼見過的。有個晚上,在家裡,突然聽見北院的籬笆上好大的響聲,彷彿某個夜行俠正在飛檐走壁時突然失腳跌了笨重的一跤。打開院子的燈,發現籬笆上坐着一隻果子狸,正哼哧哼哧啃葉片。一見人,立時凍僵成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四目相對,比賽誰更有定力。終於人類認輸,返屋,關燈。屋外響聲頓時又窸窸窣窣起來。

每到收穫季節,就是人與動物「鬥智鬥勇」的季節。人能做什麼呢?用紙袋、塑料袋、網袋,把一個個果實套起來,等牠們在保護中慢慢成熟。無暇顧及時,就只能任着身分不明者盡享果實了。

站在院子裡,在天地之間,看自己這平凡的肢體,平凡的力氣,總也無法三頭六臂。這平凡的土地,奉獻出了果實,也奉獻出了無窮無盡的雜草荊棘。我一再錯過在最正確的季節做最正確的事。我總是錯過着什麼:錯過了為飢餓的橘子樹香蕉樹施肥,錯過了清除花園裡叢生的雜草,錯過了修剪翻過籬笆的枝蔓,錯過了夜裡的曇花一現圪我從來無法日夜秉燈守護,而果實們從來不懂自己穿戴全副軍裝。

夕陽裡的遐想

站在秋天的夕陽裡,握着剛剛剪下的果實,看霞彩泛紅的天際,我寧靜而又努力地思想:上班、家務、勞作、歇息、夢想、歌唱圪哪一樣,不是在捨棄中的成全,哪一樣,不是在錯過中的捕獲。

在這片庭院之外,在我無法觸及的世界裡,千百年來,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都有定時。飛鳥來來去去,多少人類和動物,分享過我未曾見過的秋天的果實。

有誰看見,一顆默默的果實,倚着籬笆,青澀着,跌撞着,經歷着,看歲月的風霜與陽光,把自己不再年輕的生命慢慢浸染,浸染出那麼一點點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