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土司」後代時期的安寧
10月4日晚,貴陽傳來消息,97歲的安老安詳地回到天家。
我曾經計劃寫一本傳記,可惜去國多年,回鄉無日,注定無法完成。寫一篇小文,算是心香一瓣,紀念這位信仰前輩吧。
一、世界的安寧
安老名叫安寧,出生在土司家庭,是名副其實「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那種人。在邊鄙貧困的貴州,土司制實質是一種土流並治的制度;流官只管城鎮,其它地方全部都歸原有的彝族地主自管;這些彝族地主小的稱為土目,大的稱為土司,他們不但是地主和奴隸主,名義上還是朝廷的命官,擁有司法、軍隊、行政的世襲權力,可謂是權傾一時,獨霸一方。
安老為中國知名知識分子趙曉博士施洗
直到上世紀50年代之前,半個貴州可以說都是安家的,而安家就是「天高皇帝遠」的一種現實存在,因此,安寧生下來就是一名「土皇帝」。
但這個土司家族並不「土」,他們是貴州、乃至中國最早一批有思想、有抱負、有眼界的人。這個家族中出了一群文化人和革命家,有的參加同盟會與孫中山同事;有的出使東瀛作使官;也有當年「討袁」部隊的軍長、師長;還有各種文化教育機構的教師或畢業生;安寧的父親就是畢業於京師大學堂的學者;安寧則是他父親的校友,當然他去讀的時候,已經更名為「北京大學」了。
安家是貴州彝族土司中,最早接觸基督教的家族。那時候,中國內地會有位叫黨居仁的傳教士,駐紮在安順,一次偶遇,將福音傳進了全民族尚是彝族土司奴隸的苗族中。
安家一位女眷患上肺結核,這在當時是恐怖的絕症。安家透過苗族奴隸,知道傳教士中有西洋醫師,於是死馬當活馬醫,請黨居仁帶醫生來救命。儘管,沒有史料證實,安寧的姑姑是否因此獲救,但傳教士黨居仁在彝族中行走的方便之門從此被打開了。
出獄後的安老慰問信仰前輩
安寧也在很小的年紀,便從苗族奴隸那裡聽到讚美詩,知道他們是在敬拜上帝,但他並沒有從家裡的奴隸那裡認識主耶穌,他認識主是在北大讀書期間。當時北大有很多師生,在王明道的史家胡同「北京基督徒會堂」聚會,安寧也是其中一員。
1949年後,「三自運動」隨即展開,王明道成為被批判的對象。當局挑撥和壓迫參加聚會的人員揭發和批鬥王明道。殘酷的鬥爭,迫使王明道服軟,寫了悔過書。可是,安寧卻絲毫沒有示弱,他語帶相關地揭發道:「新社會是史家胡同的末日」,這樣的說法,當然不獲當局滿意,在那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時代,他因此被送去勞改場「勞動教造」,一關就關了25年,從青絲關到白頭!
二、 安寧的世界
我知道安寧,並參與他的生活當中,這要從上世紀80年代說起。
那時,我在貴州省宗教局工作,分管的事務有基督教。一次,公安廳一處來人談案子,說的是有一個叫安寧的自由傳道人,到處傳福音,還將境外的《聖經》和《聖經》播放器,分送給各地教會。
國內不少基督徒都會去探訪安老
那個時代是中國基督教大發展的成長期,宗教局管理的重點,就是應對「境外敵對勢力滲透」和「自由傳道者滿天飛」這兩大情況。很顯然,安寧一案兩個面向都牽涉到了。局裡和警方,在討論判與不判時,表情都很凝重。
我初出茅廬,第一次遇到這種案件,不過,我的態度卻很明確:判與不判,只能依據法律,而不能再依據政治,因為,正是依據了政治,而造成了大量的冤假錯案。當時正值胡耀邦時代,糾正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冤假錯案,正如火如荼地在各領域進行着,史稱「撥亂反正」。正因有此大前提,安寧才沒有再入獄。
又過了20多年以後,我才真正遇見安老。那時,我早已從體制內出來,輾轉多年,成為了貴陽活石教會的會員。我們常常去安老家探訪,希望從老人家汲取屬靈養分;各地教會的弟兄姊妹來到貴陽,也都要去拜訪他。我住在當地,為盡地主之誼,當然也常做領路的。一來二往,見到安老的時候也就多了。
張珏姊妹也喜歡聆聽安老講道
「見」多識「深」,最深的感觸,就是一大堆「為什麼」:為什麼身為「土皇帝」的他,最有可能酒色財氣,可從他身上只能體會到聖潔;為什麼作為「老北大」的他,最有可能恃才傲物,可從他身上只能體會到謙卑;為什麼作為「老革命」後代的他,最應該有「反骨」基因,可從他身上只能體會到順服;為什麼身為「反革命」後代(他家中有20幾人被政府槍斃)的他,最應該記住仇恨,可從他身上只能體會到饒恕(他每天必須的項目之一,就是替「在上掌權的」禱告);為什麼坐了25年冤獄「老運動員」的他,最有可能怨恨,可是他的身上只能體會到愛;為什麼作為「信仰前輩」的他,最有資格屬靈驕傲,可從他身上只能體會到屬靈的謙卑?
我原來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的反差,可以集中體現在一個人身上。現在我明白了:安老經歷了神,得以重生,所以能從他身上,體會到一種聖靈充滿的馨香之氣。他有聖靈內駐,他生活在主的世界裡,所以他可以完全忽略身外的這個世界。
三、後安寧世界
高齡的安老仍孜孜不倦地傳道
我想再談談「後安寧世界」。
對中國基督教來說,特別是對中國家庭教會來說,我們的信仰「道統」是從王明道、倪柝聲,包括安寧等信仰前輩傳承下來的。這些屬靈前輩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們的個人信仰特別堅貞。幾十年的監禁並不能消磨他們的信仰,於是出現了這樣一種現象:哪個城市有從監獄裡放出來的信仰前輩,哪個城市的福音就特別火熱。
這是一個特別的現象,這個現象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包圍城市」的「接力棒」和「加速器」,也是「城市新興教會」得以建立並發展的根基。但是,王明道、倪柝聲,包括安寧等信仰前輩的「屬靈觀」非常偏執,錯誤地強調「忍耐」而反對「爭戰」,提倡一種逆來順受的「苦難神學」,認為苦難是經歷神的唯一通道,認為「順服在上掌權柄的」沒有公義前提。這種「屬靈觀」造就了他們個人的信心堅固,但卻無力在世界的碾壓面前保護教會,更無力讓教會去作光作鹽造福社會──這就是「三自運動」襲來之時,中國教會一度被物理消滅的悲劇原因之一。
安老是這群典型的信心前輩中最後一位,他的離去,象徵着一個舊時代的終結,以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身為這群信仰前輩的傳承人,我們要繼承他們堅固的信心和聖潔生活,但也有必要用「國度觀」的集體救贖論,來升級他們以個人救贖為中心的「被提」。
願他日天家相見,能再一次聆聽安老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