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在樹梢上,滑過路旁的高壓電纜,發出尖厲的呼嘯。深冬季節,天越來越冷。路上的行人紛紛裹緊了外衣,縮頸藏頭,匆匆走過。
沒用多久小教堂將不復存在
早上接到教會有重要聚會通知,聚會結束後,我們的小教堂可能就不復存在。
心裡盤算不再接單子,送完最後一趟外賣,就急忙往教堂趕去。
快到教堂時,看到圍着許多人,一輛推土機停在路邊,教堂外牆上用紅筆畫着一個大大的紅圈,圈裡有個「拆」字。
小教堂空間有限,卻座無虛席。甚至過道、廊下也擠滿了人。
人群中,有抱孩子的年輕母親,有做保潔的叔叔阿姨,有送快遞跑外賣的小哥,有的還來得及換下工作服就趕過來。匆忙而至的菜農,腳上穿着沾有泥土的鞋子。
大家臉色凝重,默不作聲,一改往日聚會前的喧嘩。空氣似乎是凝固了,大廳裡鴉雀無聲,靜得連一隻蒼蠅飛過都能聽見。就連平時愛吵鬧的孩子,似乎也一下子懂事許多,安靜地躺在母親懷抱裡,不吵不鬧。
這是我們一群打工人集資建造的小教堂,眾人拾柴火焰高,每人每天一元的「建殿基金」籌集了十年,幾百人終於籌夠了建殿的款項,可好不容易建好,還沒有使用多久,現在不得不離開。
相距不遠觀音廟的鐘聲依舊,我們的教堂卻被當地政府以違建為名,要強行拆除。
牧師的老師請來說末了的話
我還沒有找到座位,聚會已開始,琴聲伴着歌聲緩緩響起。「心靈深處的敬拜」、「祢是我的唯一」等許多耳熟能詳的歌曲不停地響起。
大家不停地唱,一首接着一首,彷彿要唱出他們對家的依依不捨,唱盡對至高者的無限讚美。
台上台下,歌聲連成一片,有人唱着唱着,竟然忍不住輕輕啜泣。
歌聲過後,主持人請牧師登台。
平時講道大多是年輕的牧師陳雅各夫婦,他倆20多歲神學院畢業就走上了宣教之路,如今已在這間教會牧養近20年。
今天陳牧師沒有登台,請來了他的老師楊摩西。
楊摩西是山東膠州人,他身材高大,雙肩寬闊,歲月之刀在他黝黑的臉龐及額頭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他穿着筆挺的黑色西裝,打着鮮紅的領帶,雖已滿頭白髮,但炯炯有神的雙眸裡依然透着堅毅的目光。
老師緩緩環視着教堂,然後目光又停留在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上。
老師操着濃重的山東口音做了禱告之後,輕輕咳嗽了兩聲,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弟兄姊妹,當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們的教堂,就要被拆除,以後不得不停止聚會。我呢,已經80多歲,為主做工的時間也不多了,這次相聚之後,也許我們再難相見,這可能是我末了的話。」
過去,聽老師帶山東方言的普通話,聽不太懂,總覺得有些彆扭。奇怪的是,這次聽老師講課,我竟然覺得他的山東話特別親切,每一句都能聽得懂。
只要心不死家一定可以重建
老師從當下的形勢,講到了將要面臨的困境,講到停止聚會後網上聚會的運作,鼓勵每一個弟兄姊妹都要做基督的精兵。
許多人都拿起了筆記本,飛快地做着筆記。
老師又咳嗽了幾聲,稍微停了停,用慈愛的目光端詳大家一會,繼續說:「我知道你們的難處,我也知道你們對這間教會的感情。這是你們長期奉獻積累起來的成果,其中有五六萬的,有兩三萬的,也有窮寡婦的兩個小錢。這是你們打工的血汗錢,是你們十年磨一劍磨出來的。」
「過去,你們在廢棄的工廠聚會,在別人的地下室聚會,甚至到豬棚、青菜地、曠野裡聚會。如今,你們有了固定的聚會場所,你們好好利用了嗎?」
老師越說越激動,也有了一些提醒和責備。
台下,有人低下了頭,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聽見台下有人哭泣,老師也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繼而是一陣劇烈咳嗽。
主持人連忙給老師端去一杯溫開水,老師喝了幾口水,揉了揉胸口繼續說:「相信大家一定還記得耶穌從死裡復活後,在加利利海邊,教彼得如何捕魚,並為彼得和約翰等人預備早餐的故事。飯後,耶穌和彼得促膝談心,大家知不知道耶穌為什麼要一遍遍問彼得:你愛我嗎?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
「這是耶穌為彼得上的最後一課,不斷加強的語氣,是要激勵彼得犧牲自己為主的心。弟兄姊妹,你們有彼得一樣的信心和愛心嗎?」
「如今,你們苦心經營的家馬上就要化為瓦礫,不復存在了。但只要你們的心不死,家,一定可以重建。」
老師越說越激動,他拿起講台上的粉筆,猛地轉身想在身後的黑板寫點什麼。可由於轉身太猛,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站在台下的陳雅各趕忙上去攙扶。
老師慢慢回過頭來,臉色有些蒼白,額頭滲出小小的汗珠。他向陳雅各擺擺手,示意不用攙扶,用力在黑板上寫出了幾個大字「實體的殿可以拆除,心靈的殿永不磨滅!」
大家看着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的字都默不作聲,但是大家的心早已飛到了加利利海邊,飛向了那個遙遠的國度。
經過試煉做飛翔雲天的白鴿
兩個小時的聚會,很快就結束了,大家意猶未盡圍着老師問長問短,久久都不願散去。
食堂裡,陳牧師夫婦親自下廚,為老師預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還邀請幾位同工作陪,我也被留下來。飯桌的中間,有一盤菜扣在那裡,用罩子蓋着。陳牧師故作神秘地吩咐,老師不來,不許任何人揭開那盤菜上面的罩子。
牧師走後,幾個同工紛紛議論,各自思忖扣在罩子下面的那碗菜是什麼,眾人猜來猜去,也猜不到點子上。我按捺不住好奇,猛地掀開了那個罩子。
突然,一隻白鴿從罩子下面飛出,它扇動着翅膀穿過眾人飛出屋外,越過樹林,飛向雲天深處。
食堂離大廳不遠,陳牧師和楊摩西很快就回來了。陳牧師發現罩子已經打開,他面露慍色。幾位同工面面相覷,我知道自己闖了禍,更是羞愧難當,把頭垂得很低很低,恨不得地上有條地縫,直接鑽進去。
楊摩西與同工們一一握手,看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我,已明白了一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十分溫柔地說:「不要難過了,這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課。相信你們經過試煉之後,就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願你們在信望愛裡紥根,突破阻力,做飛翔在雲天的白鴿。」
室外,風颳得越來越猛,地上落滿了樹葉。天上雲層又黑又厚,轉眼下起了鵝毛大雪。大雪落在屋頂上路面上,遮蓋了落葉和路面,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放眼望去,茫茫雪野,依然有蒼松翠柏矗立在寒風中。
然而,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們和楊摩西的最後一面。
兩個月後,楊摩西溘然長逝。
楊摩西一生未婚,無兒無女,按照他的遺願,家人把他安葬在離我們教堂不遠的山崗上。
石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