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的視力比先前更差了。醫生說：你很可能會完全失去視力，你必須有心理準備。

那天看完專科，從診所出來，耀明的腿有點發軟。他無法想像，將來有一天，到他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他的日子怎麼過。

事實上，就在過去這半年裡，他的左眼已經不行了，現在就靠著一隻右眼勉強著用。今年是大學最後一年，耀明擔憂他僅餘的一點視力，能不能堅持到學期結束。

這真是糟透了！想到媽媽在他身上寄託了那麼大的期望，自從爸爸出走之後，這些年，媽媽從未停止工作。他知道媽媽的收入不是很好，但前前後後，為他買了鋼琴、健身器材、電腦……而她給自己買一件貴一點的衣服都不捨得。有一次在一家時裝店裡，媽媽試了一件衣服，款式、顏色和尺寸都合適，但看了一下價錢，又放回去了。耀明希望自己能快一點畢業，快一點掙錢，這樣媽媽就不會那麼辛苦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眼睛卻每況愈下，耀明可以感受到媽媽心情的沉重。

在回家的路上，媽媽默默地開著車。耀明不知道該和媽媽說什麼好。另外，要怎麼跟安娜說呢？這時候，安娜一定也在等他的消息。

他是在一個基督徒的大學生營會上認識安娜的。安娜有唱歌的恩賜，耀明負責鋼琴伴奏，他們和其他幾位弟兄姊妹，被編排在營會的音樂團隊裡。在營會結束前的晚會上，他們用《奇異恩典》作為壓軸節目。無論台上台下，每個人都被這首聖詩感動。耀明留意到，安娜的眼裡一直噙著淚水唱完這首歌。後來安娜告訴耀明，那天晚上不僅是現場的氣氛讓她感動，從耀明的手指尖流出的音樂，也深深沁入她的心裡。

從那次營會回來，他們就確定了彼此的關係。耀明的媽媽也很歡喜。只是安娜的父母有點擔心：女兒的對象眼睛是有問題的，將來如果瞎了怎麼辦？「你自己要想清楚，以後不要後悔啊！」他們如此提醒女兒。但這既是女兒的選擇，他們也不再多說什麼。

在耀明的心目中，安娜是上帝派來的天使。自從患病之後，他似乎已經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他常覺得前面一片漆黑。但安娜總是安慰他，叫他不要太擔憂明天。「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這段《馬太福音》六章34節的經文，耀明是耳熟能詳的。他確實也曾從中得鼓勵。但一回到現實，自己的心不免往下沉。每次和安娜約會，耀明都覺得時間太短，好像心裡要說的話永遠說不夠。他把曾經的理想、當下的憂心都向安娜傾訴。但他卻也為難，他對明天沒有一點把握，他擔心自己會害了安娜。

今天，醫生的警示已經夠明確了。

「是的，我們的關係應該停止了，」耀明想：「我怎可以這樣自私？就算安娜自己情願，我也沒有權利要求她嫁給我。」

他發了短信給安娜，約她晚上在老地方見面。

初夏的晚風吹起安娜的長髮，河岸的夜景依然美麗，但是耀明的心情卻異常沉重。

「我不想連累你，安娜！以你的條件……」

安娜哭了。

「不要說這樣的話，」安娜啜泣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知道你的擔憂，但是我已經想好了。我也準備好了。我從你怎樣對待你媽媽，怎樣對待我，怎樣對待我父母，和你的同學、你的朋友，我都看見了。我的心意已經定了：哪一天你看不見了，那一天起我就做你的眼睛。我的眼就是你的眼。你要看什麼，我就替你看。你要往哪裡去，我就陪你去。」安娜說著這一切話的時候，都伴隨著淚水。耀明緊握著安娜的手。他凝視著她天使般的臉，好像要把她的美麗，鐫刻在心裡。有一天，當他的肉眼不能再看見，這美麗的面容將存在記憶裡，成為永恆。

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