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我被推進了一個房間,我也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我覺得很沉很沉。我想動一動,可我動不了;我渴,想喝水,她們說不行;我睜不開眼睛,我瞇著,我什麼都看不見。隱約中,我聽見有人說話:讓她休息吧!
這樣,我朦朦朧朧地好像睡著了,許久許久,我動彈不得。有人問,你最大的麻煩是什麼?我說:痛。
她們笑了,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笑!
姓名?……
出生日期?……
痛的程度?
從1到10。至少是9。
你的病號?
8949。
好,給你藥。
每個小時,我按鈴討藥。
她們說要等,不能吃得太頻繁。
我不知道是天明還是天黑,她們要我起床,我掙扎著。起床了。我竟然還可以站起來。我發現我的肚子脹,脹得像剛充滿氣的球。她們要我走路,我費勁地往前挪,像懷胎十月的孕婦,腳步左右搖擺,才走了五六步,我就回到床上,睡下,沒再動。我想,有什麼比無用的身軀更值得保留?那一刻我覺得與死亡離得那麼近,好像僅僅只是半個鼻孔的空氣?
……
大便了嗎?
沒有。
胃口好嗎?
不好。
吃了什麼?
兩口湯水。
幾天了?
五天。
第六天,一樣。
第七天,一樣。
護士長說要給我灌腸。值班的是實習的小護士。
「我不會,沒做過。」她說。
「讓我來。」護士長說。
「我能留下來嗎?我想看。」小護士問。
「你要付錢的。」我喊了一聲。
「為什麼?」
「你要看,那當然得付費了。」我說。
房間裡第一次除了呻吟聲,換成了笑聲。
第八天,我被送到康復醫院。
那是一個名叫班克西亞花的房間,房號很吉利——18。
房間出奇的大,至少有40多平方吧!一張正常的病床顯得特別的小。房間裡有長沙發、圓餐桌,和三張椅子。進口處右邊是一個設備齊全的小廚房。左邊是落地玻璃窗和門。門外是寬敞的陽台,擺著葉子茂盛的盆景,兩張室外沙發和一個古典的咖啡桌子。陽台外是個很大的花園,各樣的樹木和花草,到處都是鳥語花香。花園的盡頭是一條鋪圓石子的小路,彎彎曲曲直通到遠遠的河邊。護士們說等我好一些的時候可以出去散散步、曬曬太陽,那將是歡樂的一天。
這房間是醫院裡最好的。大家都知道我將要住上一段漫長的日子,特地給我留下的,讓我安心又舒心。
就這樣過了一共53天。
……
我第一次脫下睡袍,穿上前些日子買的沒有穿過的新裙子。墨綠的。兩個月沒有脂粉的素臉抹上一些顏色,鏡子裡重新出現了我曾熟悉但似放下了許久的樣子,我走出了已經習慣了的病房。
走廊上成了朋友的好幾個護士正忙著,我一一叫著她們的名字,道個別,但不說再見,即便有重逢的一天,我也真不願意在這裡。
六年前在家裡摔的那一跤讓我脊柱受傷折了兩塊,打了液體水泥手術顯然不再管用了。褲腿永遠是兩邊長短不一,走路走著走著就朝右邊靠,總不在一條直線上。每當站著和朋友聊天時,不到幾分鐘就一定要坐下。我的脊椎從側面看早已失去了曲線,正面看是歪在一邊!更奇怪的是晚上挺直睡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身體居然橫臥在床的中間!
醫生說脊柱需要進行融合手術。
我應了。等待了10個月。
2021年2月16日在北悉尼皇家醫院,我做了這輩子最大的一次手術。
我是一個特別容易對人信任的女人,這讓我在人生道路上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憂慮,雖然有時候也會因為少了心眼欠缺深思多了一些麻煩。我信任我的醫生。我很幸運!
在沒有充分瞭解脊柱手術究竟多重大的情況下,我進了醫院。
早上七點鐘,打麻醉針,睡了。醒來的時候,是傍晚了。七個小時的手術。從脖子後面開到T10尾龍骨,38公分。把身體一分為二了,還放進了二十多個鋼釘。
那以後是什麼樣的情況?我無法形容那種痛苦。也許只有死亡會更輕鬆點吧!我想到電視上被刑訊逼供的革命者。我想到被處凌遲的犯人。我想到許許多多折磨人的酷刑!栩栩如生。
……
邁克從我進入醫院的第一天開始有了一個嶄新的生活時間表。每天早上十點前後他會提著飯盒子來到醫院,有湯有菜,那是女朋友精心為我做的。她住在離醫院開車要一個小時的地方,為了我,她夫妻倆每週燒十盒補湯給我送到家裡就走了,疫情中,醫院不讓朋友來探訪。我沒多謝他們,我把他們的情牢牢藏在心中。
邁克每天陪伴我到午飯後才離開。下午四點左右他又從家裡提著飯菜來到我病房,一直呆到七點多才回家。我會慢步送他到大門。風雨無阻。他不斷督促我好好吃飯,而他自己也很自覺地替我吃掉醫院裡給病人安排的健康伙食。
人的意志真是奇妙的美德!邁克除了喜歡美食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的嗜好。誰說醫院的飯菜不好吃?他忠實地每天兩頓吃了兩個月,沒有批評,沒有反抗!他很滿意他的成就,腰圍從37寸變成了35。
生命中如果我們沒有依靠,如果沒有人在乎我們有否存在的價值,如果生活裡不再有歌聲,我想我一定會多一點憂傷,少一點無畏的精神。
醫院裡的夜是寂寞的,雖然我並不害怕夜的漆黑!但它總是那麼長,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它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活力!夜,那麼難熬,那麼凶狠!那麼痛!
那時候,我不免感到失落,我疲倦,我茫然……我整宵整宵地緊抱著安慰我傷口的熱水袋…….到天亮。
儘管如此,我驕傲地覺得自己有點勇敢。我沒有埋怨,沒有多愁善感,我全然接受一切的痛苦,很自然,很莫名。雖然好幾次,我覺得很難活下去。
也是在那關鍵的時候,一幅幅畫面出現在我腦中。經常。兵丁脫下祂的袍子,用荊棘編作冠冕給祂戴上。又吐唾沫在祂臉上,拿葦子打祂的頭,戲弄祂。又有兵拿槍扎祂的肋旁,隨即有血和水流出來。
僅僅幾個釘子把一個男人的軀體,掛在十字架上,那麼重!祂的每一根骨頭一定都被扯開了……
那種苦楚豈不撕心裂肺?遠遠超過人所能想!我難過。崩潰啊!想呼天搶地,昏天黑地哭一場!
是耶穌,是耶穌,是耶穌!我相信的主!祂所受的苦豈不更甚我的千百倍?我有什麼不可忍受的?
邁克將他生命和慈愛給了我,那是來自眷顧保全我的心靈的上帝,因為我的好處不在祂以外。我能不深深地感動?
醫生說我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康復,也許還要更長一點。
八個月轉眼過去了,我不著急。
祂必將生命的道路指示我,使我在祂面前有滿足的喜樂。
我等待著。
江靜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