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倫樂: 不再是孤兒

2014年8月
文/陳正華

4-1護士走後,忽瞥見爸的手正在薄薄被單裡面向上伸動。 我輕撫父親的額頭,問爸需要什麼嗎?他不說話,只是搖 頭。

我問爸,您身上有什麼不舒服嗎?爸睜著眼,搖搖頭。

我問爸,您心裡有什麼不舒服嗎?爸閉上眼,點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輕握一下那無力的手,想稍稍安慰那顆可 能孤單害怕的心。沒料到父親立刻緊握我 的手。我心一驚,這會是迴光返照嗎?

半晌,我輕聲問他:「爸,您信不信耶 穌?」爸點頭望著我,想說話,但說不出, 他只發出了一聲:「耶穌!」

我知道父親16 歲就在基督教中學接受 了耶穌、受了洗,且曾經十分敬虔。但我 也知道,爺爺曾經因為爸信了「洋教」而 大怒、甚至威脅父親退學,以致父親後來 一直是個不冷不熱的基督徒。

◎隔離病房

醫院把父親遷移到隔離病房,凡進入病 房都要戴上口罩。醫護人員則要戴好太空 人似的頭盔面罩,再套上塑膠外衣,才能 進來。父親茫然望著這些進出匆忙的「怪 物」,好像有一點倉惶。

「不要怕,爸爸,沒關係的,我在這 裡。……」我像哄孩子似地哄著父親。 傍晚時分,弟弟來電話,要我回家休息, 他明早上班前會來見醫生。說實話,我也 真的有點疲倦,於是收書、收電腦、穿外 套,爸爸靜靜地望著我,不說一句話。爸今天顯得特別安 靜,好像在沉思默想似的。他這兩天不大有什麼反應。我 想,或許他的頭腦不管用了?

我一面收東西,一面望著安靜無聲的爸,想到他今晚將 一個人睡在隔離病房,心中十分不忍。忽然,我改變了計 劃。我放下手中的東西,笑著對爸說:「我今晚不回去了; 我睡在醫院,陪您。好不好?」我還怕爸聽不清楚,就算 他聽清楚了,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反應吧!誰知出乎意料之 外,爸忽然仰起臉來,感激地望著我,滿面過意不去的神 色。

「謝謝啊,謝謝妳啊……」爸忽然開了口,一字一字清 楚地、啞著嗓子說。

我又驚又喜、又滿了悲哀:「不用謝,爸爸。不用謝 啊……」我握著父親的手,再也隱忍不住地哀哭起來。

◎深深的憐憫

與醫院的護士Julia 稍聊幾句,她問我:「妳父親一定 非常疼愛孩子們吧?」

其實這兩天,我都在思想一個問題:我的心這樣牽掛著 父親,一定是咱們父女倆有著特別深厚的情分吧?我甚至 想起唐朝白居易《慈烏夜啼》中的那句「應是母慈重,使 爾悲不任?」我自問:「應是父慈重,叫我情特深?」 父親剛入院時,弟弟曾說從來不曾感覺自己有一位慈 父:「姊,爸中風那年,我才12 歲……」父親從48 歲嚴 重中風之後,幾乎不再說話;而父親在中風之前,除了打 罵我們之外,也幾乎完全不和我們說話。

我了解弟弟的感受。但我呢?父親中風那年,我已19 歲,我和父親有深厚的感情嗎?其實弟弟不知道,當我年 少時,曾有好長一段的日子,即令父母雙全,我卻一直感 覺自己是個孤兒。如果說和父親有任何感情,那是在過去 這五年、我60 歲之後才開始建立起來的。說得更確切一 點,過去五年,是靠著十字架寶血的赦免與潔淨,靠著耶 穌基督的信實和慈愛,我建立起了一份對父親的憐憫── 深深的憐憫。

◎父親傳福音

因肺結核而垂危昏迷了兩個多星期的93 歲父親,竟奇 蹟式地甦醒了!眼神也不呆滯了。

他開始吃東西,開始看報紙,甚至開始傳福音(附照 片)。他對一位男護士讀《聖經‧ 約翰福音》十四章1-3 節: 「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你們信神,也當信我。在我父的家 裡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 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我若去為你們預備了地方,就必再 來接你們到我那裡去。我在哪裡,叫你們也在那裡。」這 些年,每次和爸見面,我都強迫他背誦這段經文,如今爸 已背得滾瓜爛熟啦!

爸爸看了報上登著我寫的那篇《喜歡當老萊子》(本刊 四月),又看見上面登著他和媽年輕時的合照,他興奮地 對我說:妳寫的這篇文章,是不是關於「你們心裡不要憂 愁」?

爸爸那一臉認真的樣子,讓我不禁肅然起敬。天地萬物 的主啊,生命在您的手中!

回首父親彌留的這段日子,竟成為爸和我這一生最親密 的一段時光。我心中無限平安──爸爸,如果上帝要接您 回家,您就平安地去吧!女兒心裡不再憂愁。女兒心中沒 有遺憾!您走,或是您不走,女兒都已不再是個孤兒!

父親節過後10 天,爸爸平安睡去,在天父的懷裡。

我,不再是一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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