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天地:成長的煩惱——評青春片《伯德小姐》

2019年8月    

嚴行

這部中文譯名譯得不夠好的《伯德小姐》(Lady Bird)一片,是2018年奧斯卡中最值得贏得多個獎項的佳片,可惜,在奧斯卡,此片僅僅走了個過場,但它打破了爛番茄網有史以來最高分的記錄,力證此片的價值。《伯德小姐》註定在電影史上留名。

將共性與個性融為一體

影片開始於途中,母親與女兒一同聽罷廣播《憤怒的葡萄》,感動的淚水還未及擦乾,話題一轉,言及女兒現在的情況,母女之間瞬即進入衝突,二人槍來劍往,句句升級,女兒一怒之下,推開車門從行駛的車裡跳下,伴隨著母親的驚叫與刹車聲,影片的序幕部分結束。
全片始終貫穿著這樣的尖銳對立,卻又展現得那麼平常,平常到每個觀眾都會在自己的生命中勾起相似的回憶。然而,影片中的女生與母親又是如此形象鮮明、性格獨特,以至於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明確指認,不會與別人混同。《伯德小姐》一片就是這般精彩地,將共性與個性融為一體,成功地塑造了當代社會處於叛逆期的高中女生,並圍繞她,展示了豐富而斑斕的社會生活一角,透過這個女生的角度,我們窺見諸多問題以及希望。

Christine為自己取名「鳥女士」

對於影片女主人公來說,她18歲的青春叛逆首先就是許多「不滿」,她被不滿充滿,因而顯得尖銳好鬥,棱角崢嶸。頭一個叫她不滿的,就是那庸常而顯得老土的名字Christine,她為自己取名「鳥女士」,這才是獨一無二的名字!Bird,鳥,象徵自由;Lady,女士,表達優雅成熟。這兩樣都是她現在沒有,又渴望可以成為的。放飛自我、翱翔四方、成熟端莊、高尚練達,這是她的自我期許。以鳥自命,顯出她對生命現狀的不滿,是她對自己不自由的抗爭,道出她的心聲:「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鳥女士」,無論這名高中女生如何態度嚴肅地自我標榜,這仍然不是她的正式名稱,也不具備任何法律效用,不過是各種青春荒唐之一;但她是當真的,她不但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如此正式自稱,而且一遍一遍將學校貼出的告示欄上,自己名字改為「鳥女士」,她也向父母這樣要求。她拿著自己設計的圖版向校方作說明,圖版中,一邊畫的是鳥頭人身,一邊畫的是鳥身人頭,這兩幅不倫不類的畫像,已經約略透露出矛盾,哪一個是她所渴望的自己?前者在英文中,Bird Brain是愚笨的意思;後者中不成比例的頭與身如何能飛翔?她對自由到底意味著什麼,其實並不了解。迷失自我與尋找自我,或是在尋找中再度經歷迷失,無論如何,青春就是這樣從懵懂不明的獨立自我意識開始的。

心存拒絕與生俱來一切

鳥女士對自己從小一直生活的西部城市薩克拉門托(加州首府Sacramento,較為封閉的三線城市)不滿;對自己一直居住的街區不滿(她對仰慕的男生稱之為「鐵路錯誤的一邊」);對自己家破舊的房子也不滿(她為結交富家同學,謊稱另一豪宅為自己家)……她甚至對自己的形象也不滿,抖著手中印有美女照片的雜誌問:「我為什麼不能長得像她這樣?」
對自己與生俱來的一切,她心存拒絕。經濟條件並不好的父母花高價,送她讀私立教會中學,她不願同學看見她家的破車,總是提前100多米下車步行入校,謊稱自己「喜歡走路」。她數學成績不佳,怎麼努力也提不上去,考試就想偷看別人的答案,最後乾脆趁教室無人,把老師的成績冊銷毀,然後自報成績時恬不知恥地說:「B」。
在學校的一堂「反墮胎」課上,演講者聲情並茂地一番講述之後,問:「那個沒有被墮掉的孩子是誰?」鳥女士厭煩地直斥:「要是當初媽媽把你墮掉的話,我們現在也不用在這裡聽你無聊的講話了!」
在家裡,沒有解藥的毒辣語言更具殺傷力。老媽眼裡,凌亂的房間、拖著腳走路,全都是毛病;而在她叛逆的心中,老媽的挑剔苛責,實在忍無可忍。在又一次大吵之後,她要母親說出養育她所花費的價錢,她以後掙了大錢就還清!母女如前世仇人,反目對視。這是多少家庭的寫照!

成人世界不如期望豐富

18歲生日的早晨,老爸端著一盤小小的蛋糕來為她慶生。她向家中唯一可以傾訴的老爸道出心聲:她想離開家鄉,到東部去、到紐約去,她想見世面。18歲,意味著她成人了!她到街邊小舖,買了菸、成人雜誌,急切地要進入成人世界,這是她未知的領域。她交了兩任男友,都是文青、是她的菜,但第一任男朋友是個同性戀者,第二任對她撒謊,讓她對異性失望;包括她前所未有的性經驗,偷嘗之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並沒有電影裡那麼誇張。神秘的成人世界,不如她所期望得那麼豐富多彩。好奇被打破之後,幻象頓消,就像她靠牆吸菸時吐出的煙。鏡頭中,18歲的她顯得那樣渺小,世界又那麼空洞。
終於,她拿到了紐約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失業並患抑鬱症多年的父親,以及為養家打兩份工的母親,用房屋抵押貸款替她湊出學費,幫助她如願以償。在紐約,無論是人來人往的地鐵口,還是空無一人的宿舍,陌生與孤獨中,她開始懷念家鄉,懷念那個多年以來,她一直想要逃離的薩克拉門托!

愛與信仰安撫躁動的心

在反覆不斷地與母親的爭吵中,她問:「你愛我,可是你喜歡我嗎?」而在離家千里的大學,她讀到媽媽的信,那是媽媽寫了又扔掉被爸爸撿回,偷偷塞進了她行李裡的,因為媽媽不想被女兒嘲笑語法錯誤。她沒有想到,其實,媽媽還有對女兒畏懼的一面。信裡寫道,「懷上你是一個奇蹟,我已經42歲了……」她沉默了,原來,她自己才是那個沒有被打掉的孩子!母親因為不孕,領養了哥哥,多年後卻懷了她,如果母親當年選擇流產,根本不會有她,也不必承擔她讀私校、州外大學等龐大開銷……這個曾一次次傷透母親心的女孩,流著淚重新思考什麼是愛。
影片的最後部分,在紐約街上,她問一個人「你信上帝嗎?」那個人輕浮地否認,反問她為什麼,她的回答更像自言自語:「人們用父母給的名字稱呼彼此,但他們卻不相信上帝。」她對人鄭重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Christine!」後來,當她醉酒後從醫院出來,路人告訴她今天是星期天,她聽到了教堂鐘聲的召喚,伴著「哈利路亞」的聖樂,她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在正午的晴空下,她撥通家裡的電話,告訴媽媽,她愛她。陽光下,她的迷離的眼神和稚氣的舉止,表明她還是一個剛剛步入大學的小女生,但她分明不再是那個莽撞少女,她已經繫穩了靈魂的錨。
從Christine到Lady Bird再到Christine,她完成了生命中的反叛與和解,那顆青春躁動的心,在愛與信仰中得到安撫。影片沒有簡單地給出一個「從此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童話般結尾,人們可以預想在女主人公日後的成長中,仍然會有征戰與失敗,會有受傷與眼淚,但深存於她自幼所處的信仰生活的印記,將是她生命中真正的祝福。至此,人們終於明白了片頭引用的名言:「談論加州享樂主義的人,從來沒在薩克拉門托過過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