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
文／龍若谷

愛一個人，要按自己的 方式，或是按對方的 需要？阿基正在思 想打結時，非爸，這位長輩，一向給他溫暖的感覺，緊捉他的手，苦苦求他一起隱瞞兒子，表面上接受癌症治療，實際是放棄，為的是想省下治療費留給獨生兒子。

以他對阿非的認識，這個兒時朋友，由非爸 獨力養大，雖然有點生活上的爭執，諸如非爸還保留著年輕時在大陸當醫生的本色，律己律人很 嚴，不煙不賭不酒，完全沒有酒樓廚師的習氣。阿非卻常常因為愛電玩而無法自律，父子為此大小爆 吵過無數次，阿非曾氣得來阿基處借宿過幾天。現在 看著非爸這麼低聲下氣，眼角含淚的樣子，哪裡像阿非 口中的什麼「太上老君」，「番生清帝」？

阿基想，遇上這麼偉大的父親，他嘗試代入阿非這個受益人 的角色，想想他在哪一種情況更差：一是他眼睜睜目睹真相，看著父親因肺癌加各種治療折磨消瘦而可能延長一點壽命；另一種是看著可能更 惡化的病情，仍以為他有好轉？阿基搖搖頭，除非阿非突然患上阿茲海默症 腦退化，否則怎麼可能被騙得了？所以根本就談不上到他發現被騙後，可不 可以接收這個居屋單位及父親的遺產若無其事甚至幸福地生活這一步。

非爸看到他面有難色，不禁眼神哀哀，反覆再求他幾次，仍未得到首肯， 突然放開阿基的手，別過頭去，說：「看來只剩下一條路了！」阿基沒聽懂，非爸轉回 頭來，神色古怪，阿基正要追問。此時，外邊傳來鑰匙轉動 門柄的聲音，是阿非回來了。非爸立刻回復自若的神色，阿基卻不知所措。

「燒腩仔賣光了，我買了叉燒和燒鵝……」阿非舉起手上的塑料袋，說： 「燒鵝肉毒，病人不宜，我跟阿基吃。」何時開始阿非變得如此心細，阿基 暗自吃驚。非爸沒作聲，接過了袋子兀自進了廚房。阿非沒察覺其中的異 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雙腳叉開，半大字形，不知怎的，阿基覺得他只是 故作輕鬆地問：「怎樣？我爸的氣色還好吧？」然後傾身向阿基，壓低聲線 說：「遲些時候就不是這樣了。」他指指客廳：「趁他入院做手術，我準備裝 修一下這裡，可以放一張醫療床，可以升降那種，這沙發就扔掉。別跟他說 啊！這藤椅沙發是我媽買的，他出院時知道一定殺掉我……」他用手在脖 子橫刀比畫著，「不過，到那時，他應該沒力氣做任何反抗。」跟非爸一樣， 原來阿非也密謀，準備轟轟烈烈地愛他一場。

「以後，由我來陪非爸去醫院，你覺得怎麼樣？」阿基轉移話題，試探一下阿非的取態。「我比較有空嘛。」 「你哪有空？你不是說探訪、告解、帶人讀《聖經》什麼的忙嗎？」他用 懷疑的眼神看著阿基：「這種事怎麼好意思找你代勞！」

「不是告解，是約談！」阿基更正他。第一招已騙不了，阿基覺得非爸很不了解自己的兒子。欺瞞病情這個謊言太複雜了，要用數不清的謊言來掩飾，但他仍想拖一拖，安慰一下非爸也好，藉機說服他放棄計畫也好，但這些事都需要 時間來緩衝。「你之前請了不少假吧，歇一歇，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阿非的眼睛骨碌骨碌的轉，不知在想什麼，阿基正要再說服他，非爸從廚 房走出來，揮揮手說：「誰都不用陪，我自己去就可以了。」阿基看不清非爸什 麼葫蘆、賣什麼藥，怎麼一下子改變計畫也不通知？接下來，阿非跟非爸在爭論說醫生說要家人陪同；非爸說醫生是什麼東西，幹嗎非聽他不可；阿非說做手術就要有人簽紙；非爸反問流浪漢難道不能做手術；阿非說你不是流 浪漢嘛……雙方的聲音愈調愈高。這時，兩人都只露真相，沒有謊言。

又如何？愛一個人，原來是一件很複雜的事！阿基只好躲進廚房，對著那隻閉上眼的鵝頭，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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