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窗: (阿非與阿基) 平凡的神蹟

2016年12月
龍若谷

非媽姑媽安慰說:「如果他去公立醫院就醫,我們……我那一家三口都駐守在不同區的醫院,加上同事朋友網絡,應該找得到。」阿非再深深皺眉,「我那一家三口」一句實在太刺激了,我們這一家兩口算什麼?而且他們都「駐守在不同區的醫院」,都是貴為醫生護士?

非媽沒有留意阿非的陰臉,繼續說:「阿非的生活費,要住好一點的,或再讀書,出國留學,什麼都別擔心。是時候讓我補償一點了。」阿非覺得他現在簡直像中了六合彩,老竇留給他的紅簿仔,那是他存了半輩子的積蓄,比起媽媽現在的供應,看來真的微不足道了。他是不是應該為此高興?為她當年拋夫棄子而高興?他想都不要想,忽的站了起來說:「姑媽,我現在就去找老竇。」在牆上拿起鑰匙要開門,姑媽叫住他:「你要到哪裡去找?」非媽也叫:「小非,你等等……」

他卻頭也不回,衝了出去,阿基跳起來,向她們示意會跟著他,也追了出去。像上次一樣,阿非一直衝了十六層樓梯到街上,還要走。午後,人如潮水,阿基要一直跟在後面,也不容易。好不容易跟了兩條街,又到了上次那個小公園,那個公園,每次被黃昏的彤雲包圍起來,便熱鬧著燒了開來,卻永遠沒燒掉阿非心中非媽帶他玩盪鞦韆,蹺蹺板的回憶。這次,阿非卻沒有停下來,又走了兩條街。

阿基有點氣喘,汗如雨下,步履也有點亂,高聲叫住他:「非哥呀,我快要跌落坑渠了,你能不能等等我……」阿非一點也沒有放慢腳步,阿基只好再提高聲音:「你要不要看看手機……」阿非仍繼續疾走,阿基追不上,生氣起來:「定位追蹤呀,死蠢!」阿非終於停了下來,阿基追上前,看到他這才回過神來回望,聲音有點發抖,說:「老竇早把手機丟在房間裡喇!他是決了心要尋死,怎麼辦?」阿基想不到死蠢的是自己,阿非天天打電子遊戲,怎會沒想到定位追蹤。今天自己也真的慌了,早上看到阿非失魂落魄,居然沒記起非媽告訴自己非爸早已走了,才會陪他上下亂走,身為他的好友,什麼也幫不上忙。

現在看到阿非被罵不反擊,一反常態,阿基開始意識非爸絕了一切後路,看來他們以後也別指望收到他的消息了。他也有點慌了,一邊擦著汗,一邊仍禁不住拿出自己的手機檢查一番,希望有意外收穫,可是什麼都沒有。只好說:「到我家去,再想辦法。別再這樣亂走,老友!」

遠處,秋陽一日,就老了,半吊在西天之上,已光斂雲收,街角竟有些黯然。早上,她還熱烈的催他起床吃老竇的早餐呢。然而,不遠處的街市正熱鬧起來,下班的人要買菜煮晚餐,攤販在割價求售,揚聲叫著:「十蚊三份菜喇,不買就走寶了!」「五十蚊三份排骨!血本無歸喇!」「卅好了!」殺價的不同情,估計著攤販都在趕回家。攤販因為早上已賣了五十元一份,立刻回答:「四十元啦!大家都好早點回家啊!」這麼平凡而乏味的叫賣殺價聲,突然像水面的飛石盪開層層的漣漪,高分貝廣播著:「幸福」、「幸福」、「幸福」!

阿非突然想掩著雙耳,這麼聒噪的幸福,都與他無關,他轉臉向他的朋友說:「沒有用的,我求的神蹟跟本就是錯的,幾個月來,我一直以為中六合彩就可以為老竇治病,結果呢?我買了幾個月,卻一個字也沒中!但是,現在我要的神蹟變成是老竇回家,一切好事才可以發生,一個人回家竟然需要一個神蹟?你說可笑不可笑?」一個路人撞過來,差點撞上了跌跌撞撞的阿非,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匆匆趕路。

阿非完全沉浸在思考中,繼續說:「該死啊!以前我不也同樣祈求媽媽回家嗎?回家一切就會好,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現在神蹟孖住一起發生了,媽媽不只回了家,還說要補償,比中六合彩更六合彩喇,而我竟逃了出來,哈哈哈……」阿非狂笑起來,許多路人側目,但沒人停留,到底這裡是個城市。阿非笑至臉都紅得燃了起來似的,阿基想起上次他來告知非爸患肺癌時,挑釁的眼神,加憤怒上翹的嘴唇,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你的上帝就是這樣教訓人的嗎?」他提高了聲量:「教訓我這樣無知的人,無知的人求什麼屁神蹟啊!」說完,他已淚流滿臉,他用手背擦了擦,就無力跌坐在街上。阿基蹲了下來,幾滴汗滴在阿非的手背上,那上面已沾了阿非擦不乾的淚水。兩個人就這樣蹲在市集中。

半晌,大家都累得身心俱疲。阿基想像這裡的叫賣聲結束後,回家的人凱旋一天工作的戰功,扭亮飯桌前的燈,這就燃製出無數令阿非企不可及的神蹟?突然,阿基站了起來,扶起他的老友,說:「走!我們回家叫外賣,今天大家都還沒吃過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