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
文／李道宏
圖／Ines Lee

我們夫妻某次在聚會開始後五分鐘才到達，站在門外時，室內傳來愉悅的歌聲：「祝你生日快樂……」。妻子示意我推開教會大堂的木門，觸目所見坐滿了穿黑服的會眾。會堂最前頭，掛了一幅笑容可掬、樣貌出眾中年男子的大相片，相片前是一具覆蓋著國旗的西式棺木。

「謝謝你們參加我父親的紀念會。」我們剛坐下，「主角」的兒子開始致詞。我曾經在養老院與他見過幾次面。

「我會儘量精簡，不會像我爸那般長篇大論。有一次，他不單被提醒已過了時間，還被人拉下台。」他的幽默引起了笑聲。

當年我不在場，聽說那是教會50周年堂慶，人家請他作三分鐘分享，他老人家竟然用了30分鐘還沒停下來的意思。「爸爸給我們五個孩子很多教誨，例如要勤奮向上、待人公正和儘量節儉。二次大戰前，他離開老家，赤手空拳來到這裡，從礦場的廚房工做起。他沒有受過教育，當時一句英文也不懂，然而他努力不懈地工作，並在工餘時上學，他的努力讓他每年都可以跳三個年級。戰後，父親辦了一家雜貨店，我們全家大小都是雜貨店工人，他自己一天工作25個小時，一星期八天，還要求我們要跟他一樣認真努力。」這位老先生是那年頭眾多來自廣東的新移民之一。

「父親來自一個清苦家庭，我們兄弟姊妹年幼時，曾經在他背後取笑他的節儉；今天，尤其在這樣的場合，我怎麼也不敢重複當年我們說過的壞話。」他所說的再次引來笑聲，因為大家的父母都是移民，都深有共鳴吧。

「很早以前，認識老爸的人都以『老頑固、脾氣暴躁』形容他，可是你們都知道，30多年前他和我母親信主受浸之後，已變成了另一個人。當然不是一夜改變，但是那個改變卻是真實的。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不單愛唱詩歌，且是開懷地唱。他以前不大愛親近人，後來卻每逢遇到人便很高興，不停地與人分享主耶穌，甚至連我們也覺得有點尷尬。」我從不知道老弟兄這些生平軼事，因我認識他時，他已躺在養老院的病床上。「上帝改變了我父親，不過或許這個改變並不十分徹底，因為他仍然非常節儉。」全場會眾又笑了。我好像從沒有參加過一個有如此多笑聲的喪禮。「我爸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們當中也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他突然嚴肅起來。

「但有一件事，爸爸對待母親的愛，卻是非常接近完美的。他們的恩愛程度就像新婚夫妻一樣，爸爸給媽媽的尊重與溫柔，遠遠超過我們下一輩對待妻子的態度。」他說到這裡時，我留意到前面幾位女士都同時在點頭。

「一般中國傳統男人不會如此體貼入微，我爸卻是經常幫忙做家事，每逢過節必定親手為全家人預備節日大餐。他對媽媽忠誠不二，母親十年前因心臟病發離世，爸堅持沒有人可以取代媽媽，認為我們只需找個人幫忙清理房子，讓他能獨立自顧便足夠了。」我恍然大悟為何老弟兄的孩子都如此孝順，原來是因為父母的彼此相愛。

「六年前，他嚴重中風，全身癱瘓，不能說話，但意識清醒。你們也知道，就是在病床上，他也沒有抱怨和發脾氣。事實上，每一個探望他的人，都記得他那如同小孩子般的笑聲，他一高興就笑，因為他說不出話來。」

照顧長年在養老院的病人是件苦差事，因為病人的心情通常起伏不定，也多有抱怨；但我記得每次去探望這位老弟兄時，護士們都是非常愉快地照料他。再者，幾乎每一次都有家人在場，那確實是我少有遇到的情況。

「今天，我們暫別父親，因為他要找我的母親，一起去享用他倆最愛的自助餐，我知道天上一定有這樣的餐廳。爸！看到媽的時候，請替我們問好。還有，千萬不要忘記付小費！」他微笑地結束這篇不單一點也不哀傷，甚至是歡樂的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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