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彩集: 哈利路亞 怒江上空的歌聲

2019年9月     

邵敏

大約兩年前,我有一次單獨的遠足,深入到怒江大峽谷,接觸了許多平凡的傈僳族、怒族兄弟姊妹,即使在相當原始的物質條件下,即使在疾病生死的試煉中,他們的謙卑和虔誠讓我慚愧,他們的堅定和喜樂讓我動容。這個當年傳教士開墾的禾場,經歷了多少風雨後何以依然如此豐盛?這個問題久久縈繞在我心頭。
我決定不避自己的愚鈍把他們記下來。感人的故事有很多,這裡擷取的僅僅是怒江的一個特色:男女四聲部無伴奏合唱。

經久不息的一首歌

雨後的怒江白雲蒸騰,雪山藏在雲霧中,不時露一下頭,清新的空氣透著甜味,渾濁的怒江也變得安靜,因為距離。但無論遠近,有一種聲音則一直飄蕩在大山的每一個角落,經久不息。
在怒江大峽谷上空,與江水的咆哮一樣經久不息的,還有一首歌,它的名字叫《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是對神的讚美,哈利路亞是生命的呼應,哈利路亞是心靈的根。每個星期天,老姆登教堂都擠滿了遊客,聆聽這裡傈僳族和怒族山民一起歌唱讚美詩,他們會唱《平安夜》和《歡樂頌》,他們也會唱《奇異恩典》,而《哈利路亞》更是他們必唱且最為投入的一個保留節目。稀奇的是,他們中許多人並不識譜,甚至不識字,但只要音樂聲一起,就是四個聲部的和聲,天然渾成,餘音繞梁。問他們何以會四個聲部,他們會以困惑的表情回答你:難道除了四個聲部,這些讚美詩還有其他的唱法?太牛了是不是?是的,他們只會四聲部!所謂的天籟是不是就這樣的?
古人有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一說,道的就是弦樂、管樂和聲樂之間的高低。怒江的《哈利路亞》讓我們深深地沉浸其中,感受音樂和人聲的美好。我自己對著名的黑人教堂無伴奏合唱充滿喜歡。那莊嚴肅穆的氛圍,回環起伏的旋律,渾厚低沉或亮麗飄渺的嗓音,豐富的變化和協調一致,都直入人的靈魂,帶你進入天國一般的神聖。可是,比起上述精雕細刻的聲樂組合,怒江峽谷帶有原始質感的合唱給人的是震撼和久久的無語。

帶來光亮的傳教士

老姆登教堂在雨霧中佇立著,見證著一個世紀來的滄桑變遷,也陪伴著世人,感受著神的同在。
老姆登教堂座落在怒江州福貢縣匹河鄉海拔近2,000米山上的老姆登村,在那裡,你可以看到皚皚的雪山終年俯瞰著的奔騰的怒江。群山環抱中,一座三角頂山村建築質樸安靜地佇立著,紅色的十字架升向天空,下面書寫著四個大字:神愛世人。
神3,000年前讓摩西帶領猶太人走出埃及。神100年前讓富能仁和楊思慧夫婦將福音帶給傈僳族和怒族人。
傳教士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學會了漢語,繼而又一個音一個音地學會了傈僳語,然後,他們為傈僳族發明了文字,使得傈僳族從此有了自己書寫的符號,也從此有了本民族記載的歷史。傳教士教會他們洗臉刷牙和梳頭,教會女人的經期衛生,教會他們如何預防疫病;傳教士們幫助他們接生和醫治,幫助他們克服惡習和愚昧,幫助他們抗爭邪惡、伸張正義;傳教士們還教他們認字,認識外面世界;傳教士們與他們平等相處,用愛澆灌了怒江峽谷。以至於經歷了整整大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後,當地人依然用真摯感恩的心講述著他們的故事,「沒有比他們更好的人了,沒有。」
這些給千百萬人民帶來文明光亮的傳教士們,不可能被遺忘。
他們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這片土地。他們中有富能仁,一個英國的帥小夥子,大學畢業就能夠在倫敦舉辦鋼琴獨奏會的高材生,1908年進入中國,一直在雲南山區耕耘整整30年,直至1938年在雲南保山去世。他們中有楊思慧和伊麗莎白,這對1920年就跋涉進入並長居在怒江腹地的美國夫婦,與當地人打成一片,被尊稱為阿益打和阿子打。這個在傈僳語意為「尊敬的大哥」、「尊敬的大姐」的詞,已經永遠地專屬於他們倆了。他們中還有巴東、楊誌敬夫婦以及許許多多的獻身者。他們留下了什麼?除了安葬在這塊土地上的墓碑。

傈僳族聖詩歌本和聖經

生命禮讚的四聲部


他們先後用自創的傈僳語翻譯了《聖經》,將福音傳遍了山山水水,他們還用豐富的音樂知識,將讚美詩組合成四個聲部,手把手地教會了當地的男男女女。神給了怒江人《奇異恩典》,也給了他們「平安」和「歡樂」,昔日酗酒亂性、彪悍善鬥的民族變得溫順而安靜。他們的改變見證了他們與神同在——哈利路亞。這就是當年阿益打、阿子打夫婦改良以後的讃美詩簡譜:一二聲部為女聲,姊妹唱;三四聲部為男聲,弟兄唱。簡單清晰,一目了然。
就這樣,他們或者父傳子、母傳女,口口相傳;或者在教堂裡天天歌唱,耳熏目染。他們也許看不懂譜,只能選擇一個簡單卻是自己喜歡的聲部,但一旦選擇,便成定格;他們也許不會唱別的聲部,但是憑著天賜的亮麗嗓音,只要在人群中一開口,四個簡單就自然合成一個豐富、斑斕攝魂的和聲奔泄而出。
不會串調嗎?這個有合唱經驗的人經常會遭遇的問題,在這裡不是問題。為什麼?怒江人的答案也許同樣讓你驚訝:這是神的恩賜。祂讓他們用口來讚美祂,因為神配得這樣的讚美,讓富能仁、讓阿益達阿子打夫婦把聖樂帶給了他們,一帶入就化入他們的血液,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
中間90歲的友付奪牧師是阿子打的弟子,也是目前怒江地區碩果僅存的得到阿子打親傳的可以一個人唱四個不同聲部的老人。那天,他給我演唱了四個不同聲部的《哈利路亞》。聽說他最近病危,雙目失明,為他禱告,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轉危為安。

我在架科底村和友付奪牧師夫婦合影

如果說,老姆登教堂裡的和聲雖然好聽,卻多少還具有一些表演性質從而顯得訓練有素的話,那麼,只要你的觸角稍微深入一下,來到怒江流域的任何一個村莊的任何一座教堂,你聽到的將不僅僅是美麗的旋律和和聲,還有這歌聲中靈魂的喜樂和高揚。在架科底,在木尼瑪,甚至在一個個山民的家裡,我就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們的歌聲打動。
黝黑的臉,每一張臉都佈滿了虔誠;閉合的眼,每一雙眼又都向著天國張開。沒有伴奏,沒有指揮,沒有修飾過的聲線混合在一起,質樸自然。顆顆珠淚,似從遠古滴來;縷縷情懷,像要飄至天去。歌聲從每個人心底流淌,從每個人臉上洋溢。
那一刻,他們是他們,又不是他們。他們在歌聲中釋放,更在祈禱中安靜;他們在情感上投入,更在精神上交付。他們的心隨著他們的救主升騰,飛舞在怒江兩岸的高黎貢山和碧羅雪山之上。
這是我在任何合唱表演中所看不到的。
這哪是歌唱?這分明是生命的禮讚,這分明是對超越的渴望。

這樣的村落在怒江有256個,基督徒佔總人口的80%。因此,幾乎每個村莊至少有一座這樣的教堂,多的話一個村甚至有五六座之多。每個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的上午下午和晚上,這樣的合唱先後五次瀰漫在空氣中。可以說,在任何地點,只要隨便拉起一支十人以上的男女隊伍,起個頭,就立馬可以組合起一場至少三個聲部甚至四聲部的大合唱。
是的,沒錯,每一個村,每一座教堂,每一個村民。無須識譜,無須排練,無須伴奏,無須指揮。但,一唱便是攝魂。歌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歌唱是上帝給他們的恩賜。
上世紀40年代末,當阿益打因眾所周知的原因依依不捨地離開怒江,告別幾年前長眠於里吾底村的愛妻阿子打和成千上萬的民眾時,怒江兩岸萬名基督徒以高歌《哈利路亞》送別。四聲部,無伴奏,雪山背景,江水和聲,這是何等悲壯又何等蕩氣回腸的場景?!

怒江第一灣,雨季過後的精彩

這樣的場景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穿越大半個世紀的歲月,當我踏入這塊土地,站在怒江之畔,我依然能夠聽到那萬人高歌的《哈利路亞》穿越而來,並且不由得顫栗。滾滾江水是誰的淚?
那一刻,群山不再是阻隔,而是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