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倫樂: 父親的遺產

2019年6月  

方曉

父親離開我,將近16年。夢裡時有他的身影,真切如常,以致醒來竟不辨究在何處,直待看清身處家居,方才明白已是天人永隔。
我和弟弟,分別承繼了父親的容貌與身形,但比這顯性遺傳還要深刻的,則是流淌在血液裡的遺傳——過道德的生活。比如,直到如今,獨自走在路口,如遇紅燈,哪怕違規而行者如鯽,我也止步不前;又或路口並無車,也無人,空寂坦蕩,我亦依然靜候綠燈。這難免讓人側目,於是掙扎。在我,所能選的似乎只有兩樣:一是握有設立規矩並著人踐行的權力,二是退避於視秩序為正義的社會,但顯然都不現實,便只好將這無力感推諉給了父親:終歸都是遺傳的過!
載一抱素,是父親的言傳身教,他卻為此被視為「叛臣」。在我出生前,他作為軍中才俊,從韓戰前線奉調回京——這是他最接近飛黃騰達的日子,進入解放軍幹部學校,進修、提幹,並在與中南海一墻之隔的府右街上分配了住房。那時,週末舞會風行。父親身在都城,腦海裡卻仍翻騰著硝煙,眼前的鶯鶯燕燕令他困惑:前方將士正在浴血,分分秒秒都有人倒下!
他也忘不了,由於供給不足,極度的營養缺乏,造成他短暫失明;若不是勤務兵拉扯著他躲避空襲,恐已埋身廢墟……當時,他想必是翻來覆去,終覺鶯歌燕舞與理念不和。就像他後來對我說的,能九死一生已沒有什麼不知足的;同時,也不能只為自己活了。當然,決定義無反顧的結果,也是非常乾脆的:一個月內,他丟了軍籍,失了住房,被轉業到核工業部。此後,仍因堅守理念,被打成右傾分子,發配到西北,過著蘇武牧羊般的生活;到了文革,又被當作走資派,批鬥、抄家……
父親的不識時務,同樣左右著我的人生,只是因著他的際遇,我選擇了一條看似反向的道路:與他參與建立的政權保持距離、絕不成為他所在執政黨中的一員,縱然它能帶來萬般的好處;渴望自己能像十二月黨人妻那般英勇而堅毅,縱然這會帶來千難萬險!因此我的青春期,傾心的小說不是楊沫的《青春之歌》——我已看到嚮往光明的青年將熱血化成了什麼,而是宗璞的《紅豆》——想為那女主角彌補遺憾,她因為相信新政權會打造出「新社會」而與所愛分道揚鑣。
對我來說,唯有愛情至上,尤其是在給社會汰舊換新中的志同道合。是幸還是不幸呢?正如所願,我的確遇到了異見者,也勇武地付上了30餘年的代價,可卻並沒走出父親被理念誤導的宿命,更沒能比林道靜們一廂情願的幻想更高明!生活,以釜底抽薪的方式,結結實實地教訓了我:人無論持什麼樣的政見,都不過是人,可以卑鄙到喪心病狂的地步;政見,無論多麼先進正確,也無法潔淨人性之罪,更不要說改良社會了。
我唯一可告慰父親並向他誇口的,是我有一位天上的父——是祂賜下憐憫與力量,又用慈愛與耐心包紮了我,讓我雖在半百之年遭遇人生的支離破碎,卻仍能靠著祂重新站立起來。父親則在剛入半百之年就提前離休了,雖然單位以官升一級為諾,卻絲毫不能使他為之所動。我想,他是徹底絕望了,對奮勇堅守了一生的信仰。
那不能實現的理想只是一張空頭支票,不僅耗盡了他的畢生心力,也讓他再無「信」的勇氣:當我向病榻上的父親傳福音時,他只微微地笑笑,說:你們信吧。這,成為我心最疼之處:無法同在天國,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了,除了夢便再也無緣相見……每念及此,淚不可抑。
唯祈天下的兒女與父母,都能同得福音,同得永生!